4 没有撒

沐府里，天气晴好，宾客散尽。

沐家非皇城本地，在皇城里没有亲戚。宾客走后，宅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家五口和两个下人。

没了酒场的热闹，喜鹊的叫声，也不那么聒噪了。

沐侍郎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平定下来。

沐清风醉的不省人事，倒头就睡，沐夫人和儿媳妇张罗，把借的桌子还给邻居，剩菜剩饭也留着，重新回锅，足够他们再吃个几天。

沐家勤俭惯了，即使从过去一穷二白，到如今老爷公子都有了官身，俸禄抵得住日日酒肉，但不浪费任何一粒粮食的品行，一直刻在沐家人的骨子里。

“阿乐一定等的急了，小月，你快去后院，喊二小姐出来，”沐侍郎自问对不起女儿。

他过生辰，本该全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却因害怕可能发生的怪事，让女儿孤零零一个人。

他这个女儿，从小可爱聪颖，活泼善良，却不知为何，运气特别的差，身边总是长年累月伴着一堆倒霉事。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沐言乐一个人承受着，但诸如今日这种情况，沐言乐的霉运，对身边的人也是有影响的。

家里请客，但凡沐言乐出席，家宅之地，一定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偶尔还会有狂风，掀开屋顶。

想沐清风娶妻那日，满场宾客，无不被暴风雨淋的通透。

那时候，他还在南州府做官，来的宾客，都是地方小吏，只在背后抱怨两声，传言沐宅诡异，鬼神纠缠，无人敢再来。

到他升迁，举家搬来了皇城，万不能再给人以这等印象了。

只能委屈自己的女儿。

“爹爹，”沐言乐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

“乖女儿，”沐侍郎喜笑颜开，搂住扑过来的沐言乐，“爹爹就等着阿乐来敬生辰酒呢。”

沐言乐瞧娘亲和嫂子那边，也快忙完了，只差沐清风，“我去喊大哥起来！我敬爹爹生辰酒，得所有人都在。”

“好好好，都依着阿乐，”沐侍郎宠溺的摇摇头。

沐夫人也忙的差不多了，与儿媳妇道，“晓雯，今天累坏了吧，快歇歇。”

“娘，我不累，”沐家儿媳宋晓雯嫁进沐家一年，头一回操持生辰宴。宋府也是寒门，没有娇生惯养的儿女，她做姑娘时，也是经常要亲力亲为做活的，沐家婆婆能干，她打下手，没多少事。

“我去做碗醒酒汤，”今天沐清风喝了不少，也只有沐言乐能把他叫醒。

沐言乐跑去床前，使儿把沐清风摇醒，“大哥，大哥，客人都走了，赶紧起来！”

沐清风揉着睡眼，翻了个身，“让我再睡会儿，我这几天忙里忙外的，都没睡好。”

“可我要敬爹爹生辰酒了，”沐言乐继续摇晃，“我敬生辰酒，才算爹爹过生辰，爹爹过生辰，大哥不在怎么行。”

“你敬你的酒，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关系，”沐清风就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不管，你必须起来，”沐言乐爬上床，捏起沐清风的鼻子，“大哥，就一会儿，我敬完了酒，你继续回来睡。”

沐清风呼吸困难，“快松手，你这是要谋杀亲兄啊！”

“嫂子亲手做了醒酒汤给你，你不起来喝，嫂子要生气了，”沐言乐松了手，把嫂子搬出来，“还有爹娘，都在等着你呢。”

沐清风没辙，他不起，妹妹铁定一直折腾他。

在沐家，女儿的地位，远远高过他这个儿子，从小他犯错，棍棒伺候，爹娘只觉得打死他活该，妹妹呢，最多罚跪祠堂半个时辰。

娶了媳妇，他在家里的地位就更低了。

想章明丧妻三年不续弦，实在太明智。女人这种生物，家里真的是能少一个算一个。

沐公子万分不情愿的爬起来，跟着妹妹到了前厅。

“来了，来了，”沐言乐等沐清风坐好，端起满满的酒杯，“阿乐祝爹爹身体康健，仕途高升……”

沐侍郎大笑，“好，好，好！还得是我家姑娘最心疼我啊。”

“还有，还有……祝我能不那么倒霉，让爹爹少为我操心，”沐言乐这句话，每次爹爹生辰，娘亲生辰，大哥生辰时，都要说一遍。

从小到大，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运气变得好一点。

沐侍郎和夫人对视，彼此眼里都是惆怅，哪里能不操心，想女儿已到了及笄之年，论性情论样貌，也拿得出手，但问题是，谁家会想要娶一个霉运缠身的姑娘。

就算一时掩饰嫁过去，将来被察觉后也定会被夫君和婆家嫌弃的。

沐言乐祝过了酒，看向沐清风，沐清风酒意未醒，闭着眼等结束。

宋娘子暗戳了下夫君，公公生辰，小姑子都敬生辰酒了，他这个长公子不跟着敬一杯，还犯困，太不合礼数。她也知道自己夫君酒量不好，“小月，去把醒酒汤端来。”

小月奉命去厨房，沐言乐道，“爹爹，我有个事儿，想与你们说。”

沐夫人给女儿剥了个橘子，递过去，去去酒气，“什么事，这么郑重，难道是我家女儿有了心仪之人？”

知子莫若母，沐言乐一点头，“我今年及笄，可以嫁人了。爹，娘，你们不用急着为我相看人家。我这辈子，只嫁给我喜欢的人。”

女儿长大了，有了小女儿家的心事，他们为人父母，竟然没有察觉到。

沐家搬来皇城只有一年不到，寒门圈子有限，与沐家一个小地方熬出来的清官真心往来的家族，更是少之又少，沐言乐能认识哪家的男子，还喜欢上了人家。

无论是谁，做父母的，都得把关，此人是否得以托付终身。

沐夫人问，“那女儿喜欢的人是……”

“我喜欢章哥哥，想嫁给他！”

沐言乐看着爹爹娘亲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表情，就知道会是这样。

“阿乐，你说的是章明？”沐清风一下子清醒了，“你喜欢章明？”

早有预兆，原来他的直觉是对的。

沐言乐恩了一声，“可我不知道，章哥哥愿不愿意娶我。大哥，你和章哥哥是好友，你帮我问问他，好不好？”

“不好！”沐清风断然要拒绝妹妹的花痴念头，“章明他娶过妻，还有儿子！”

“我知道，”沐言乐在南州就认识章哥哥了，知根知底，丧妻有子，这一点，不需要大哥提醒，“可我不在乎。”

“你以为后娘好当吗？你是不是傻啊！”

“大哥，我是真心喜欢章哥哥，我从五岁时候就喜欢他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罢了。小时候你读书时，我总去书院给你送好吃的，实际是想见章哥哥，与他说说话，”沐言乐想到过去自己青涩的暗恋，脸又红了。

“五……五岁……”沐清风有点抽搐，南州时候妹妹的确总去学堂，他还以为妹妹喜欢粘他，谁知道另有目的。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带章明回家，让妹妹认识了章明，“绝对不行，除非我不是你哥，若不然，我绝不会同意你嫁给章明。”

“为父也是反对的，”沐侍郎这次站在了儿子一边，“章明人是优秀，论学识论品行，都是出色的，但章家……非我们沐家能高攀的起。为父还是想你能嫁个门当户对的，或者家世低一点，只要人肯上进，也没关系。”

“皇城的女子，都想上嫁高攀，为何我就不能？”沐言乐知道此路艰难，但她喜欢章明，这份喜欢的心情，怂恿着她想试一试。

沐清风以为妹妹跟风，毕竟皇城想把女儿嫁给章明的人家比比皆是，“皇城人家想与章家论姻亲，是为了利益。他们认为章明未来可期，一定会成为朝廷依仗之臣。可我们沐家，现在有爹爹，将来靠我，不需要你一个姑娘出嫁去做利益交换。”

“我是喜欢，不是交换，”沐言乐跟大哥这种和嫂子之前见都没见过就下聘娶妻的人说不明白，“你不帮我问，我自己去问。”

“这种事，哪有女孩子家去问的？”沐清风头疼，妹妹的性子，若是他不管，十有**真的会去问章明，他丢不起这个人，“我给你去问，但若章明只拿你当妹妹，你也必须给我绝了嫁给他的心思。”

“好，”沐言乐闪闪眼睛，绝不绝，大哥说了不算。

从前她还小，章哥哥拿她当妹妹，可现在她长大了，能做女子为男子做的事了。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和章哥哥认识了十年，有感情基础在，让章哥哥喜欢上她，也是有大可能的。

至于爹爹和娘亲，还有大哥，她也会慢慢说服他们，祝福自己找到幸福。

小月端着醒酒汤回来，感觉一桌的气氛不对，尤其是大公子，就差头顶着个火了。也不知二姑娘说了什么，触怒了大公子。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桌子，走到在沐清风和沐言乐之间，想把醒酒汤悄悄的放到桌子上。

沐清风没注意到身边有人，抬手想倒杯酒去去闷火，胳膊肘触到小月的托盘。他为武将，力道大了些，小月没端稳，还带着热气的醒酒汤，瞬间撒了出来。

“姑娘小心，”小月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的提醒沐言乐躲开。

沐言乐惊的跳起来。

依着过去的经验，她躲也躲不开，从小到大，但凡在她身边撒出的水，一定会撒到她的身上。

沐清风也跳开，不忘护着夫人。

汤撒了一大半。

沐侍郎和沐夫人把沐言乐拉到身边，左看右看，“没事吧，女儿？”

沐言乐摇摇头，奇怪，这一次，她好像躲开了。

浑身上下一点湿的地方都没有。

正迟疑时，只听宋娘子道，“夫君，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看？”

“不用，这点小烫伤，用凉水洗洗涂点药就好了，”沐清风看向夫人给他撸起袖子，一大片红肿，挺吓人的，微微痛痒。

沐言乐从迟疑到惊讶，继而有些弯弯嘴角，“大哥，你怎么被烫到了？”

怎么自己被烫到，妹妹还挺高兴？

沐侍郎和夫人这才去看儿子，烫伤不碍事，继而安慰担忧的儿媳，儿子皮糙肉厚的，涂点药就好了。

“大公子，都是我的错，”小月跪地，“大公子责罚我吧。”

“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你无关，”沐清风招呼小月起来，“先把桌子收拾了。”

小月是家里唯一的婢女，几年前在南州时买来的。当时小姑娘卖身葬父，沐夫人见她可怜，就买下了她，想着给女儿找个年龄相仿的伴儿。

沐家的下人，除了小月，也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帮工。小月陪着妹妹长大，沐清风也把小月当半个妹妹，舍不得责罚。

“对，是大哥他自己碰撒了汤，不关你的事，”沐言乐护着自己的婢女，“大哥，你疼不疼啊？”

这时候才想起问一声疼不疼……

果然，妹妹都是坑货！

大哥和嫂子回去涂药，沐言乐瞧着小月收拾桌子，默默道，“奇怪。”

天气奇怪，撒汤奇怪，喜鹊也奇怪。

她刚才去后院屋里寻大哥的时候，也经过前后院的月亮门，喜鹊的地盘。

可飞来飞去的喜鹊，没有鸟屎落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