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自御花园归来,宴席上的喧嚣与暖意褪尽,明月殿的清寒一如既往地包裹了他。
殿内宫人察言观色,见他眉宇间倦色深重,皆不敢轻易打扰,他独自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眼前却挥之不去小婴儿稚嫩的笑脸,耳中犹能听见临别时淑妃那句意有所指的叮咛。那片刻的温情与善意,如同早春稀薄的暖阳,短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意,却终究无法融化那积压已久的冰层。
送出玉佩的那一瞬,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又像是亲手剜去了一块腐肉,此物既受赠于陛下,如今还予陛下骨肉,亦算是物归其主,了却一桩牵挂。
想起她,他唇角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已为人母的她,温婉之外,似更添层坚定,他相信在经过前番大劫之后,她定会将小公主护得万般周全,这么多年来,风霜刀剑,她柔弱似无根之草,却从未真正倒下。
“晚儿,何必言谢?”他对空喃喃,“欠你的,总是要一一还清的。”
兴许他如今的痛楚,也不过命中注定的一场还债,他现在的处境,何尝又不是她当年的境遇?
荒唐,却又真实。
他带着自嘲的浅笑,不觉睡去。
不过一场大梦,梦里再多煎熬,只待梦醒,便可永宁。
那一觉,他睡得格外沉,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惊惧、伤痛与百般纠结都沉入无边的黑暗里。待他醒转,窗外的天光已然大亮。
日子仿佛真的又跌回了那口无波的古井。此后一连两日,宫中风平浪静,再无波澜。明月殿依旧是那个与世隔绝的角落,汤药按时送来,饮食也极尽精细,范公与阿青等人依旧侍奉得小心翼翼,似乎一切全无变化。
只他心境稍有了不同,不再如前些时候死气沉沉,时常在暖阳下翻阅书卷,偶尔提笔写一写文字,可惜无论阿青还是小顺,以及其他年轻内侍,无一人对诗书习字提得起兴致,这让他无奈之余,更加想念起小安子来。范公知他心意,特意打听回来与他说起,小安子依然在内学堂,经了那事之后,似也开始承些各监的小事,前途可期。
他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想到皇帝虽然盛怒,却没有因他之事迁怒于一个小小内侍,五味杂陈中,到底是在心里谢了恩。
如是到了第三日午后,他正自准备小憩,不想殿外倏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紧接着,方墨沉稳的声音响起:“君侍,陛下有旨,请君侍即刻前往御书房觐见。”
他的心猛然一跳后,几近停滞,缓缓地屏气呼出,闭目再睁眼,淡声应道:“臣……遵旨。”
简单收拾了一番,他由范公陪着,乘软轿前往养心殿。一路行来,宫道寂寂,唯有轿夫轻缓的脚步声与春日渐暖的风拂过檐角的轻响。他心中反复思量,却依旧猜不透皇帝此番召见的用意。
为何竟是容不得他自生自灭?
踏入御书房,一如既往的肃穆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书卷的墨香。
皇帝此刻正端坐于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石青色的常服,并未佩戴冠冕,墨发以玉簪简单束起,正垂眸批阅着手中的奏折。他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几分处理政务时特有的沉凝与威严,不似那夜在明月殿时的闲适,更无半分轻佻之意。
他在殿中依礼跪下叩首:“臣宋瑜微,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良久,才听见御案后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平身吧。”
“谢陛下。”他缓缓起身,垂首侍立在一旁,只望这场煎熬早些结束。
他重伤后身体仍是虚弱,只站得半盏茶的时间,冷汗便已从后背、额角渗出,但他仍不敢稍动,默默地由着汗珠在身上静静地爬动。
又等了片刻,皇帝才开口,目光却仍不在他身上:“你父今日上了一道奏疏,倒是有些意思,你要不要读一读?”
他闻言,顿时心跳如鼓,眼前甚至有一瞬的恍惚,他暗中攥拳,喉结微动,低声道:“臣侍为后宫中人,此举不合礼制。”
皇帝一声轻笑:“礼制?”言罢从御案前离开,到他跟前,把那折子往他面前一递,道:“朕准你读。”
他伸出微颤的双手,接过那奏疏,极慢地将其展开,打眼看到父亲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不由发热,忙定一定神,清了清嗓子,照着上面所书读了起来:“……去岁秋,臣于沧州境内数县巡查农事,见昔日蝗害频发之地,百姓仍有忧色。忽忆及犬子瑜微羁留府中时,曾戏绘《平蝗策要》一卷,内有点验蝗卵之法、掘藏曝之之术,并附‘群鸭为阵,可清蝻患于未然’之奇想。臣姑且一试,命各县于秋冬深犁蝗卵密布之沙土岗地,又令民间广蓄雏鸭。今春蝗蝻初生,即以万千鸭阵驱而食之,旬月之内,往年肆虐之蝗情竟十不存一二,田禾几无大损。百姓皆称此法之神效。犬子身虽远在宫闱,其稚年浅见竟能稍济民困,臣亦感愧。冒昧提及,并代其叩问圣躬安否……”
读到此处,他已是情难自禁,全然顾不得圣驾在前,抓着那折子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委屈、不甘、隐忍、思念……及至白蚁般蛀蚀心堤的绝望,在这一刻搅浑在一起,磅礴而出,起初只是无声地饮泣,到后来,便再也抑制不住,竟是放声痛哭起来,似要将这肝肠寸断倾泻殆尽。
他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君臣之别,龙威难测,天地之间,万物混沌,只剩他独自一人,痛泣着命途的无常,直至喉咙沙哑,胸腔因着抽噎而阵阵生疼。
良久,周身乏力的他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跪坐在地,而父亲所上的奏疏更因他的力道和涕泪而渍皱不堪,他心猛地一沉,想起来此间可是御书房,一股比刚才的悲伤更令他悚然的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然任凭他如何凝神,周遭却听不见一声异动,他咬了咬牙,微微抬头张望,冷不丁迎面就撞来皇帝的目光。
皇帝竟然就立在与他不过五步开外的地方,只不过位置偏斜,他那被泪水迷蒙的双眼没能察觉,此刻却是避无可避,那对形状优美的凤目瞬也不瞬地凝着他,眸深如海,晦暗难明。
不等他出声,就听皇帝开口道:“……哭够了?”
那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一般,褪去了平日里那种清亮和戏谑,也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只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
他身子一震,立刻便想磕头请罪,可不知为何,皇帝的眼神攫住了他,他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回视着皇帝,胸膛激烈地起伏着。
那双足以颠倒众生的凤目,此刻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惯常的戏谑,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仿佛在审度,又像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等他解释,等他谢罪,等他……
他的心跳声鼓噪耳膜,带来一阵的眩晕,咸涩的泪水已然干涸,凝在脸上,他张了张嘴,却无声从中发出,怔怔地看着皇帝微微垂下了眼,一声似真似幻的轻叹后,皇帝再次开口,目光落到他手中仍攥着的奏疏,声音不再沙哑,平静无波:“你父亲在奏折中所言,关于那《平蝗策要》与‘群鸭治蝗’之法,确是你所献?”
这突如其来的、公事公办的问话,如同一根救命稻草,让几近溺毙的他猛地喘上了一口气,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感激中夹杂着更深的无力。
他竭力稳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声线,垂首低声道:“……是,陛下。皆是……皆是臣年少无知时的胡言乱语,不成章法,让父亲见笑了,也……也污了圣听。”
那奏疏在他手中此时就如烫手山芋,他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只能默默地松开手,暗暗地以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
皇帝没有即刻接话,眸光深沉,再次落到他身上,片刻才淡淡地道:“有此奇策,却屈沉于明月殿一隅……确是委屈你了。”
那声音里依然无波无澜,风平浪静:“你那济世安民的‘初心’,朕今日算是亲眼见证了。”
他听得心头一震,完全揣摩不出皇帝此言的意思,更不知当如何回应,却在下一瞬,那声音乍起涟漪,如碧湖上漫起一层迷离的薄纱:“只是……朕还想问你一句。当初在朕面前,你并非全然只有这份公心。那些……你我独对之时,曾有过的片刻相知,又或彼时你眼中那点不甘屈于人下、堪与朕……共立于风口浪尖的‘锐气’——这两样,如今……还剩下几分?还是……已荡然无存?”
这番话吐字如漏滴侵阶,缓若春溪漫石,却又裹着利刃的锋芒,一寸寸地剜着他的心,他骤然抬头,眼中清泪未干,眸中翻涌的除了骤起的惊涛骇浪,更有一星半点烬中微焰的光 ——他不敢细辨的,深藏于死灰之中的一丝生机,竟在此时颤了颤。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眼中也映出了他的双眸,微光同样在皇帝眼中微弱地亮着,照出那美目最深处无声流动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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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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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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