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良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垂下眼,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阴影。
皇帝依然沉默,少年天子真似在执拗地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可他又能如何回答?
他默默地将父亲的奏疏小心地卷起,双手执起,捧向皇帝,目光仍落在这奏疏之上,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之前剧烈的哭泣而显得格外沙哑,却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通透:
“回陛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其上,“臣不敢欺瞒陛下。那份济世之心,或许是臣读书多年融入骨血的东西,难以磨灭。”
他直等到皇帝从他手中拿过奏疏,这才闭了闭眼,抬眸迎向皇帝深沉的双目,那每一个字出口,都是一记入骨锥刺,只是他依然面不改色:“至于陛下所言的……那份曾有过的‘锐气’与‘心意’……它们是否还在,还剩下几分,对如今的臣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月华清辉,本就并非井绳可捞取,纵然孤注一掷,不过徒增笑谈……陛下又何必再问?”
话音未落,他再次低头,静候皇帝的发落。
落针可闻的安静,他的身上又开始凝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皇帝总算开口了,却是令他大感意外的一句:“你先在那边坐下。”
他愕然抬头,却见皇帝眉峰一挑,语气骤然转冷:“你连这种事,也要抗旨么?”
虽不明所以,但确也是圣命难违,他只能慢慢走到御案一侧的椅子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望向不远处伫立的皇帝,只觉此情此景,莫名地荒唐。
皇帝微微垂眸,片刻之后,才凝着他道:“前两日,朕的明珠满月宴上,你赠予她的贺礼,还真是……别出心裁。”
他在座位上猛然一僵:那枚碧玺雕龙佩……皇帝知道了?
为何竟在此时提起此事?难道……难道……
他全身冰凉,不等皇帝再有反应,惶恐地起身,跪伏于地,颤声道:“陛下、陛下……臣侍、臣侍绝无二心,臣侍与淑妃娘娘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宋瑜微!”话音未落,便被皇帝的厉喝打断,他身形一晃,连忙尽全力地稳住,不等他再开口,皇帝已然两步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臂膀,硬生生将他拽起,咫尺之距,他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对如星的眸中散碎着伤痛,皇帝的神情似怒似笑,咬牙切齿,“我……朕……好!你说你绝无二心,那你的一心何在?你告诉朕,它在何处?”
见他复又低头,嗫嚅着不答,皇帝再次失笑,从腰间狠力一拽,他的目光不由地追随而去,就见那玉佩正躺在皇帝的掌心之中。
放开了他,皇帝退开半步,淡淡地道:“朕与你说过,这玉佩若无用处,爱君可自行碎了它。如今它既已无用,又留来作甚?”
言罢,竟是将那玉佩举起,不由分说就往地上砸去,他看得心胆俱裂,奋不顾身地向前一扑,抢在那玉佩坠地之前将它稳稳地接下。
掌中微凉,他摊开手掌,那枚碧玺龙佩已然在他手中,他怔愣地盯着那送出又复返的东西,一时间心乱如麻,直到右臂下被有力地一托,皇帝声低而沉:“你伤未愈,别在地上了,坐着去吧。”
他恍惚中被皇帝半扶半拉到座椅边,重又坐下,心中倏然灵犀一现,适才那突兀莫名地让他坐下,是否也是皇帝的体恤?皇帝气急败坏中,拉住的也是他完好的右臂……
这个念头一生,他心更乱,那掌中的玉佩,更似生出了烈焰,灼烫着他的四肢百骸。
静默片刻,皇帝一声轻咳,平静地开口道:“此物是朕赠予你的,你若不要,自行毁了便是,莫……再转赠他人。小公主那处,朕已代你重新送了礼。”
那话流入他耳中,如清溪潺潺,他抬头望向皇帝,皇帝已然回到了御案边,双目微垂,仿佛在沉吟着什么。
他连着张合了几次嘴,才终于找回了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臣,谢陛下……周全。”
皇帝没有回应,只是瞥了他一眼,他深吸口气,猛将那玉佩一攥,佩上的雕龙纹几乎要烙入掌心,再度开口:“臣尚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他说得小心而艰难,甚至再次低下了头去,然而这回,皇帝却没有丝毫的迟疑道:“说吧,何事?”
“臣恳求陛下,”他斟酌着把话说出,“许臣见一见……当日那小奴才……臣……”
“你视他如亲那个小内侍么?”皇帝打断了他的吞吐,直截了当地道,“可以。你要他回明月殿服侍你吗?”
他愕然抬头,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可当他望向皇帝时,那双眼中并不存轻佻、戏谑……唯有……
再一次垂眸看了看掌中的玉佩,他起身,缓缓走到皇帝身边,郑重地屈膝跪下,低声道:
“陛下……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能再见小安子一面,与他说几句话,臣已……心满意足。那孩子……聪敏好学,既有机会读书识理,日后……于私于公,皆是大用……臣恳请陛下允他继续留在内学堂,无需拘泥于明月殿中……”
话音刚落,皇帝便已道:“起来,别跪着。”
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的不耐,他哑然起身,垂首未语,就听皇帝在案上轻扣了两声,旋即道:“你要那小内侍留在内学堂,是为他前程着想,朕准了——但‘拘泥于明月殿’又是何意?你如今是深感‘拘泥’,是不是?”
他万万没料到皇帝的话锋如惊鸿掠水,忽东忽西,正自怔忪间,皇帝却已到他近前,目光炯炯地凝着他:“内学堂一向是请大学士授课,朕觉得爱君之才毫不逊色,你若觉‘拘泥’,那朕便让你去内学堂教授如何?既方便你见那小内侍,你也不必成日‘拘泥’于明月殿中。”
此语堪比石破天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帝,半晌不能言语,待从呆若木鸡状回神,迎着皇帝平静深邃的目光,他忍着心悸,缓缓地道:“陛下谬赞,微臣一介男侍,位卑如尘芥,何德何能,敢忝为人师……若是误人子弟,岂非罪过滔天?再者,内学堂授课的皆是饱学鸿儒,臣若厕身其间,只怕……只会贻笑大方,反而……有损陛下圣名。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朕三思已毕,你愿是不愿?”皇帝眉心轻蹙,薄唇微抿。
“陛下……何妨再作思量?微臣如登堂入室,他日若为万夫所指,微臣只怕要落个……”他话音未落,皇帝再一次打断了他,这回气势尤甚,已是裹挟着些许怒意:“宋卿不必拐弯抹角,朕意已决,便无更改——朕只问你,愿是不愿……”
话到此处,那怒意又在倏然间烟消云散,化作了缕缕轻柔却遮目的迷雾,“你当日宁犯重罪,亦要去太医院为那小内侍讨来一线生机,如今却为何裹足不前?朕……”
“愿。”他终是忍无可忍,声轻而铿锵。
皇帝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仍有怀疑:“真的愿?”
他垂眼片刻,凝眸向皇帝:“陛下隆恩,微臣……九死未悔……”
这话出口,如离弦之箭,这一去,哪怕粉身碎骨,他已无回头之路。
皇帝凝着他,嘴唇微动,良久之后,倏然一步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却只是虚虚一抱,又极快地放开退后,长入口气,低声道:“那朕待会便让人去安排,待过几日便可成。至于那小内侍,明天让他下学后去明月殿请安,你看如何?”
直到皇帝又问了一声“爱君可还满意?”,他才如梦初醒,低头掩去眸中暗潮,声线虽仍嘶哑,却再无颤意:“……臣,拜领陛下厚泽。”
“方墨!”皇帝扬声,方墨的脚步声匆匆前来,又听皇帝沉声吩咐道,“着内学堂总管,明日起,原明月殿的那个小内侍下学后,可径往明月殿向宋君侍请安,不必再循宫规报备。另外,宋君侍不日将往内学堂协理教习,相关事宜,着礼部与内学堂共议细则,须稳妥周全。此事…… 暂不必宣扬。”
“奴才遵旨。”方墨垂手应下,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从他面上掠过,依然如不波古井。
“你先将宋君侍送回明月殿。”淡声下完命令,皇帝又转向了他,眸光微闪,似有千万重潮涌,然而他嘴唇轻抿,终是凝成一声欲说还休的叮咛:“你……先回去好好歇着吧。”
见他又要行礼,皇帝挥了挥袖:“不必了,去吧。他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皇帝已然背了身去,回到了御案后,他只得垂首躬身:“臣告退。”,与方墨一道,缓步地退出了御书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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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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