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度距离

暮色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水墨画家,正以无比的耐心,将天空的蔚蓝与教室的亮白一点点调和成沉静的灰。值日生挥动的扫帚扬起细小的尘埃,周屿正把扫帚当吉他弹唱跑调的歌,被沈砚用一本卷起的物理书精准地敲在背上:“噪音污染。”人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一种带着空旷回音的沉寂。

林榕溪是等到教室里最后一位同学背上书包离开,才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的。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常年累月养成的谨慎。宽大的校服袖口下,手指收紧,将一本边缘有些卷曲的笔记本搂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条件反射般抬起,指尖擦过额角,将那缕厚重的,如同永恒帷幕般的右侧刘海,又仔细地向耳后整理好。

走廊空无一人,灯光尚未完全亮起,昏暗的光线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悠长。脚步声轻触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冷的回响。她垂着眼,视线牢牢锁在自己匀速前行的白色鞋尖上。

然而,就在她转角步下楼梯的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眼睫微颤,视线不受控制地,极快地向楼梯拐角的窗边望去。

那扇连接上下层的窗旁 ,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林淮序。他背对着渐沉的夕阳,整个人被勾勒出一圈模糊而温暖的金边。他身边还站着沈砚,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沈砚扶了扶眼镜,语气平淡:“所以你特意绕到这边,是为了看三楼新装的消防栓?”

他还没走。他站在那里……看什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加快了脚步,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楼梯间旋转而下的阴影里。

林淮序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教学楼门口几乎要融进浓稠暮色里的单薄背影。

他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有些剥落的漆皮,就像他摩挲着那个所谓“家”里,自己房间门上那道被堂兄用椅子砸出的凹痕。祖父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求他“保持体面”。

但今天,这片寂寥的色彩里,被投下了一颗名为“在意”的石子。

那双眼睛。

雾灰色的右眼,像一场被禁锢的,伦敦的雾,弥漫着惊惶与无法言说的诗意。

风掀开她刘海的那个瞬间,与其说是他“看见”了,不如说是他“感知”到了。仿佛宿命深处的弦音被悄然拨动,一种无需印证的连接,在无声中悄然共振。

“下次……”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唇齿间无声地描摹过这两个字。

视线从窗外收回,他转身,也准备离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楼下那条通往校门外的小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的阴影缓慢行走。而她身后十几米处,两个穿着别校校服,姿态吊儿郎当的男生,正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探究式的嬉笑。

林淮序的脚步顿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改变了原本直接从楼梯另一侧离开的计划,而是快步走下楼梯,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到校门口时,正好看到林榕溪因为一个滚落的篮球而停住脚步,以及随后那阵更加强劲的风,再次无情地掀开她的伪装。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林淮序一个箭步,便横跨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精准而迅速地插入了她与那个男生之间,用自己的背影,为她筑起了一道隔绝外界视线的,高大的屏障。

“同学,球捡回来了就赶紧继续吧,再不打天就黑了。”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姿态又太过理所当然。那个男生被他这么一说,看了看他挺拔的身形和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球转身跑回了球场。

潜在的危机,在无声中被悄然化解。

林淮序这才缓缓转过身,低下头。他的目光先是快速地从她脸上扫过,然后便礼貌地,克制地落在了她的鼻梁位置。

“没事吧?”他问。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斟酌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没事。”林榕溪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很小。

“那就好。”林淮序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天色不早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从她身边平静地走了过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融入前方的人群。

他走在她的前方十几米处,步伐沉稳而均匀。他没有回头,却将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完整地纳入自己眼角的余光里。

他看着她转入那条通往她家小区的,相对安静的街道入口,这才在下一个岔路口,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自己的方向,身影彻底融入夜色。

林榕溪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微微发热的脸颊。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冽气息。

接下来的几天,高一(三)班的教室陷入了一种规律的,按部就班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的感官,自那个黄昏起仿佛被悄然唤醒,变得异常敏锐。课间时,她能听见周屿大声嚷嚷着“序哥这题怎么做”,而林淮序清朗的解答声总能穿透嘈杂,午休时,她能瞥见他和几个男生在走廊讨论篮球赛,汗水在阳光下闪烁。

然而,一些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正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寂静地发生。

比如,每次物理课代表发放练习册时,总是周屿负责他们这组,他通常都是随手一扔。但有一次,那本册子落在林榕溪桌上时,力道却轻了许多。她讶异地抬眼,只看到林淮序正从她旁边自然地走过,顺手把周屿刚要扔向另一个同学的练习册接住,平稳放下,语气如常:“文明点。”

比如,某天清晨她来到教室,发现自己靠窗的窗台边缘,多了一小盆翠绿的,形态可爱的生石花。前排的温槿正拿着小喷壶给窗台另一盆绿萝浇水,看到她进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呀!这盆生石花是不是很可爱?我表哥开花圃的,硬塞给我一堆,大家帮我分担一下呀!”

再比如,课间操时,人潮拥挤。可不知从哪一天起,林淮序的身影总会若有若无地出现在她斜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周屿总是想往人堆里扎,每次都被林淮序用胳膊轻轻拦回来:“站好,别挤到人。”

他像一阵温柔而持久的风,无声地浸润着她的周围。所有的举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合理的“偶然性”。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这节课的内容是八百米体能测试。

这对林榕溪而言,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刑罚。

果然,第二圈过半,她的呼吸已如破旧的风箱,肺部带着灼热的痛感。更糟糕的是,额角,鬓边不断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发丝,沉重湿漉的刘海好几次几乎要被风吹开。

就在她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她身旁的跑道内侧匀速超过。

是林淮序。他似乎刚刚跑完自己的测试,周屿在后面追着喊:“序哥你不讲武德!说好最后一百米一起冲刺的!”他超过她时,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热意的气流。

然后,一件东西,极轻极轻地,仿佛不经意般,从他垂在身侧的手里滑落,掉在她前方一步之遥的,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是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蓝色的运动毛巾。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径直向前跑去。

林榕溪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她看着地上那条干净的,灰蓝色的毛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一片突然出现的,沉静的,可以暂时停泊的湖泊。

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手指微颤地捡起了那条毛巾。布料柔软干燥,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清爽皂角气息。

她将毛巾紧紧攥在手心,用它飞快地,仔细地按了按汗湿的额角和鬓发。

完成这一切后,她将毛巾仔细地重新叠好,握在手里,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迈开了脚步。

测试终于结束。林榕溪落在最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毛巾,目光在稀疏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她看到林淮序正靠在单杠区附近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周屿正把一瓶冰水往他手里塞,被他摆手推开。他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并没有喝,只是安静地看着操场尽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慢慢地走了过去。

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伸出手,将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递过去,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你的…毛巾。谢谢。”

林淮序闻声转过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手中那条熟悉的灰蓝色毛巾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克制地拂过她依旧习惯性低垂的眼睫,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

他伸手,接过毛巾,他的指尖温热,不经意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来一瞬清晰而短暂的触感。

“不客气。”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悄然落在她的心上。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紧张地、无意识地攥着校服衣角的手指,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轻声补充道:“跑完了…记得去喝点水。”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拿着毛巾和水瓶,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了器材室的方向。

林榕溪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躲开目光。

夕阳的余晖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刚被他指尖触碰过的,那片微凉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晰的,属于他的温度。

放学时,周屿一边往书包里塞篮球一边大声宣布:“兄弟们,小卖部新到了汽水,今天我请客!”

几个男生立刻欢呼着围上去。林淮序站在人群外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正在安静收拾书包的角落身影。

当周屿把一瓶橘子汽水递到他面前时,他摇了摇头:“不了,今天想喝点别的。”

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买走的,是一瓶和林榕溪昨天在小卖部犹豫时看过的,同一款矿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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