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雨夜后的第三天。
林榕溪醒来时,晨光正透过布满水渍的窗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晾在椅背上的外套,指尖抚过将干未干的布料,最后还是仔细叠好,藏进书包最里层。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声,母亲背对着她站在水槽前:“锅里有粥。”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她低头盛粥时,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爸当年也这样,总把别人的东西当自己的。”
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一响。她沉默地洗完碗,身后传来母亲翻动账本的细碎声响,那个本子记录着生活的重量,也记录着每个被红笔圈出的“不必要”。
教室里还空无一人。她走到座位前,发现桌面上放着一本深蓝色笔记本,封面上没有署名,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磨损痕迹。翻开内页,工整的字迹补充着课堂要点,在三角函数那页特意标注:“换元法更简便”正是她上次作业出错的地方。
早读课时,班主任宣布了校园文化节的消息:“每个班要出一个集体节目,下周一前各组把方案报给文艺委员。”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林榕溪把头埋得更低。
“林淮序,你负责统筹。”
这句话让她松了口气,随即又绷紧心弦。
课间她去接水,往回走时,笔记本不小心从臂弯滑落。她正要弯腰,一个身影已经利落地帮她捡起,是同班的一个女生。她把本子递还时,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塞给林榕溪:“喏,尝尝,我小姨从国外带的。”
没等林榕溪道谢,对方就被同伴拽走了,只留下一句飘在空气里的抱怨:“快帮我看看这道题,物理杀我!”
“……谢谢。”她小声道,尽管对方可能没听见。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却让她握着笔记本的手指稍稍放松了些。
在走廊遇见抱着一叠资料的温槿。“林榕溪,”温槿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文化节我们组打算排个简单的舞台剧,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道具?”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我不行的。”
“没关系,就是帮大家看看道具。”温槿的目光掠过她攥紧的衣角,声音放轻了些,“林淮序也会在。”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她看着温槿真诚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正沉浸在某篇古文的讲解中,拖着长音,窗外施工队的电钻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老师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制,却在电钻声暂停的间隙猛地破音,蹦出一个可笑的尖调。底下顿时一阵压抑的噗嗤声。周屿还捏着嗓子学了一句,被笑着的沈砚用书本轻拍了下脑袋:“尊师重道。”讲台上的老师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课堂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林榕溪看着这一幕,嘴角也无意识地松动了一下。
这抹轻松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的化学课上就发生了小插曲。严肃的化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做实验,后排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嗤”声,是周屿偷偷带来的奶茶吸管发出的。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如电:“周屿,看来你对这个反应有不同见解?上来给大家演示一下。”全班窃笑,周屿挠着头尴尬地走上讲台。林榕溪在集体的笑声中下意识抿了抿嘴,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斜前方的林淮序,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午休铃声恰在此时响起。
教室像被按下了切换键,瞬间活化起来。几个女生迅速围到一起,传看某位偶像的最新动态,后排的“学术区”已经为一道物理题的三种解法争论起来,更有人秒戴耳机,与世界隔绝。
“战士们!醒醒!”周屿一个箭步跳上讲台,敲了敲桌子,“午休掰手腕捍卫赛现在开始!老规矩,赢了我的,这周饮料我包了!输了的——”他故意拉长声音,指着黑板一角,“就把我是一只自信的菜鸟抄二十遍!”
“切”底下嘘声一片,却有好几个男生摩拳擦掌地围了上去。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林榕溪本来想悄悄离开,却被这阵仗困在了座位里。
周屿连胜三人,正得意时,目光扫到了安静坐在角落的林榕溪,竟直接朝她走来:“新同学也来试试?”
她吓得往后一缩,连忙摆手。
“周屿。”林淮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制止的意味。
周屿却会错了意,眼睛一亮,转而抓住林淮序的胳膊:“对对对!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实力!”说着就把林淮序往场地中央拉。林淮序无奈,只得被推着坐下。
在全班的起哄声中,两人的手架在了一起。就在大家以为一场龙争虎斗要开始时,林淮序却只是虚虚地握了一下周屿的手,随即干脆利落地向下一压,直接“输”掉了比赛。
“喂!你这也太敷衍了!”周屿不满地大叫。
林淮序已经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淡:“是你力气大。”说完,便拿起水杯向教室外走去,经过林榕溪座位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嘘声,没人注意到他那个刻意放水的动作背后,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喧闹,不让她感到更不自在。
待到人群散去,她才随着人潮走向食堂。喧嚣的人声和食物的热气将她包裹,却更反衬出她的格格不入。她打了最便宜的套餐,找到一个最角落的,面向墙壁的位置坐下。刚拿起筷子,一个冒失的男生就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冲过来:“同学,这儿……”他话没问完,同伴就在远处喊:“李昊!这边有位置!快过来,鸡排要凉了!”
名叫李昊的男生“哦”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开,餐盘里的汤晃得惊心动魄。留下林榕溪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对面座位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份失落在她回到教室时找到了根源。她看见温槿正站在林淮序座位旁讨论着什么,周屿在一旁笑得开朗。那样自然的氛围让她望而却步,她攥紧了口袋里温槿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小组讨论的时间地点。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林榕溪正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挡住了那片光。
她下意识绷紧身体,抬起头。
林淮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他的表情与平时并无二致,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林榕溪。”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稳。
这对她来说却如同惊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那片灰色的右眼因惊愕微微睁大。
他将便利贴放在桌角:“这是温槿的联系方式。文化节道具的事,有想法可以联系她。”
“……好。”她声音干涩。
他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停留一瞬,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群,才缓缓伸手将便利贴攥在手心。这不再是她单方面偷看的模糊轮廓,而是他主动递来的,可触摸的联结。
这时周屿突然从后排窜过来,一把勾住林淮序的脖子:“刚才化学课你都不帮我!”林淮序轻松隔开他的手臂,语气平淡:“自作自受。”周屿夸张地捂住胸口,转头看见林榕溪手中的便利贴,眼睛一亮:“哟,文化节啊?要不要来看我们排练?”她慌乱地摇头,周屿却已经被其他男生笑着拖走了。
下午的数学课讲到一个复杂的几何证明。她在草稿纸上演算了好几遍,总是卡在同一个步骤。忽然想起他那本笔记,翻到对应页码,果然找到一种巧妙的辅助线作法。按照他的方法,难题迎刃而解。
她在那个解法旁边停顿片刻,用铅笔在最下方轻轻写了一行小字:“第三步可以用余弦定理替代,计算量更小。”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笔记本,像完成一个秘密的仪式,将它小心地放回课桌的抽屉。
放学时天色尚早,她在座位上磨蹭到教室空无一人,才从书包取出那个装着外套的布袋。林淮序还在整理书包。当她走近时,他拉链的动作明显放慢。
“你的外套。”她把布袋递过去,“洗好了,但没完全干透。”
他接过袋子,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布袋里微潮的布料,“不急。”
“放我那里不方便。”她声音更轻了。
袋口微微敞开,他能看见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在右肩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线像细致的伤疤。
“补好了?”他问。
她点头,想起缝补时指尖的刺痛。那时她才注意到,这件外套的袖口也有磨损,领口还有一道淡淡的墨水痕迹。这些细节组成了一个更真实的他。
他轻轻摩挲那处缝线,“谢谢。”
“该我道谢的。”她轻声说。
走出校门时夕阳正好,在街角转弯处她看见一只流浪猫蹲在围墙上看她,猫咪的毛色灰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出奇。她蹲下身掰碎书包里的饼干,看着猫咪警惕地靠近,想起礼堂初遇时林淮序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却无恶意。
当她抬头时,教学楼三楼窗口似乎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中只剩模糊轮廓,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光影的玩笑。
可她心里轻轻一动。
手中饼干屑随风散落,而某种确切的暖意,却比视觉更早地在心间驻足。
她希望是他。
远处操场传来篮球落地的砰砰声,夹杂着进球的欢呼。教室里,值日生正踮脚擦着黑板。她的世界依然安静,却仿佛能听见某种温暖的背景音,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汇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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