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城市比平日安静许多。林榕溪醒来时,第一个动作是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是她昨晚反复键入又删除,最终只留下的一句发给温槿的话:「温槿你好,我是林榕溪。我今天可能晚一点到。」
“可能”和“晚一点”,是她为自己留出的全部退路。
厨房里传来吸尘器的嗡鸣,母亲正在打扫。她躲在房间,能清晰地听见母亲移动家具时椅脚刮擦地板的刺耳声响,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带着不满的低声絮叨。每一个声音都在挤压着她的空间,将她推向那个她不敢前往的约定。
她最终还是出了门。公交车上,她挑了个靠窗的单人座位,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投递中的包裹,不知终点等待她的是什么。
约定的空教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熟悉的喧闹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林榕溪!你来啦!”温槿立刻从课桌边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她身边坐着那个叫阿哲的男生,正安静地帮她整理着散落的彩纸,见她进来,抬头对她友好地点了下头。
教室里的景象与她想象的紧张严肃完全不同。周屿正踩在椅子上,试图把一条亮紫色的彩带挂到吊扇叶片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叫氛围感,懂不懂!”而沈砚则在底下冷静地指挥:“左边偏移十五度。再往上三厘米。不对,重心不稳,你会摔。”话音刚落,周屿就连人带彩带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大喇叭”赶紧扶住。而教室的角落,“睡神”陈暮依然雷打不动地补着眠,甚至用校服盖住了脑袋,对这边的鸡飞狗跳毫不知情。
林淮序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他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剧本,正和沈砚低声讨论着舞台走位的问题。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他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却又仿佛掌控着全场的节奏。当周屿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时,他头也没回,只是手臂一伸,精准地扶住了周屿的小腿。
“小心点。”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咋咋呼呼的周屿立刻安分了些。
林榕溪贴着墙边,找了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她像一只误入狮群的幼鹿,警惕又不安地观察着。
不知过了多久,初步的讨论似乎告一段落。温槿拿着一瓶未开封的水走过来,递给她,笑容温暖,“先喝点水吧。人一多起来是容易让人紧张,我也要缓一缓才行。”
她接过水,小声道谢。
“道具清单我们初步拟了一下,”温槿坐在她旁边,拿出手机,“你看,这几个比较大的背景板,可能需要我们一起想办法。”
林榕溪看着屏幕上罗列的物品,那些陌生的名词让她有些无措。忽然,她想起昨天在旧书摊淘到的一本旧舞台美术杂志。
“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道具名称,声音细若蚊蚋,“我好像……在书上看过,可以用纸板和旧布料做替代,效果差不多,但会轻便很多。”
温槿眼睛一亮:“真的吗?太好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林淮序了,他负责结构和承重,你负责外观和质感,怎么样?”
林榕溪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她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林淮序已经走到了她们旁边。他听到了全部对话,此刻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确认的平静。
他没有问“你能行吗”,只是看着她,简单地说:“好。”
那一刻,她到嘴边的推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看着他沉静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分工既定,温槿便转身去协调其他小组。周屿立刻凑过来,胳膊搭在阿哲肩上,笑嘻嘻地说:“看看,这就是学霸组合!阿哲,咱俩负责体力活,待会儿去仓库搬东西,你可别偷懒。”阿哲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只要你别再把道具门反锁了就行。”周围响起一阵低笑,显然周屿有“前科”。
林淮序去教室后方拿卷尺,林榕溪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水瓶。
他很快回来,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手里不止拿了卷尺和纸笔,还有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和一卷透明胶带。“可能会用到,”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解释了一句,将美工刀和胶带放在旁边的课桌上,只将卷尺和纸笔递给她。这种不着痕迹的周全,让她忽然意识到,他看似专注于剧本,其实早已将全场各种琐碎的需要看在眼里。
“我们先量窗户和黑板的尺寸?”他递过纸笔,声音放得轻缓,“需要先确定基础数据。”
他的措辞将合作框定在技术层面,这让林榕溪稍稍放松。她接过纸笔,“好。”
他们走向窗边。他拉开卷尺,她负责记录。他读数的声音平稳准确,偶尔为精确到毫米而停顿。
“这里,”他忽然停下,指尖在窗框某处轻点,“有个凹陷。做背景板时需要额外加固。”
林榕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那道细微痕迹。她正惊讶于他的细致,窗外浮云恰好掠过,改变光线角度。他右眼虹膜似乎在那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浅灰,快得像是错觉。
她立刻低下头,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记好了吗?”他已恢复如常,转头问她。
“嗯。”她仓促应道,将疑惑压进心底。
他们继续测量。过程中周屿又跑过来,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纸皇冠,“序哥,你看我给‘国王’设计的王冠怎么样?”林淮序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像被踩了一脚的酸奶盒。”周屿“悲痛”地捂住胸口跑开,引得大家又是一阵笑。林淮序全程自然地维持着两人工作的小空间。
量到黑板时,需要有人扶住卷尺顶端。林淮序很自然地伸手按住上端,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微微向前倾身。林榕溪站在他身后记录数据,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阳光晒过后的清爽气息。
她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这半步是她习惯性划下的安全界线。只是这一次,界线那端传来的不再是压迫感,而是一种让她可以安心停留的温度。
全部尺寸量完,他收起卷尺,“接下来要计算板材和布料用量。课后我去找材料,你先构思表面效果?”
这是个明确的分工,给了她充足的空间。林榕溪点点头,这次回应得顺畅了些,“我有些布料样本,明天可以带来。”
“好。”他看着她,唇角有很浅的弧度,“期待你的设计。”
这时周屿嚷嚷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宁静。他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掏出,大袋独立包装的小蛋糕,开始挨个分发。“‘睡神’都有份!”他特意放了一个在陈暮手边,陈暮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来来来,林同学辛苦了!”周屿走到她桌前,十分自然地将一个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放在她面前。她愣住,看着那个深棕色的小包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吃吧,他请客的机会可不多。”温槿笑着帮她解围,自己也拿了一个。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小口咬了下去。浓郁的可可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苦。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这个认知让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
林淮序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手里拿着同款蛋糕。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她分明记得,上周体育课自由活动,她独自在小卖部买水时,犹豫再三,最终从冰柜里选走的,就是同一牌子的巧克力蛋糕。
那时旁边似乎没有别人。
温槿看了眼林榕溪记录的数据,笑着拍了拍手,“效率好高!那材料和外观就交给你们了。”她说完便转身去看其他组的进度。阿哲正一脸认真地试图把周屿做的“酸奶盒王冠”修复平整。
教室里依然有些嘈杂,但林榕溪却觉得周围安静了不少。她看着纸上整齐的数字,连周屿和大喇叭关于“亮紫色彩带到底土不土”的争论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找到了一丝安定感。
“这些数据,”林淮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能麻烦你抄一份给我吗?我明天去找材料时要用。”
她点点头,拿出另一张纸开始誊写。这个简单的任务让她有了明确要做的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写到一半时,她听见身旁有轻微的响动。余光里,林淮序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将几张零散的设计草图仔细地收进去。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她。
“需要帮忙吗?”他注意到她停笔,转头问道。
“快好了。”她加快速度,将最后几个数字写完。
他把文件夹收好,接过她递来的纸条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指甲。很轻的触感,像羽毛掠过。
“谢谢。”他将纸条对折,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明天见。”
她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转身走向沈砚讨论别的事情,这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离开教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她走在树影斑驳的校道上,第一次觉得,或许集体活动也不全是让人害怕的事。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家中熟悉的寂静裹挟着微尘扑面而来,却意外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她立刻窒息。
那个关于明天要带布料样本的念头,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糖,让她在面对母亲房间即将传来的询问时,第一次提前筑起了一道微小的,柔软的防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长发依然妥帖地遮着那片不一样的灰色。
但此刻,它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
就像那个巧克力蛋糕的滋味,或许她也值得尝到一点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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