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的阳光,热度稍稍收敛,像一层温吞的蜂蜜,涂抹在安静的校园里。
校园里并不寂静。为即将到来的文化节,好几个班级都申请了周末使用教室排练,隐约的歌舞声从不同方向传来。他们班隔壁的教室门开着,周屿正举着个拖把当麦克风,鬼哭狼嚎地模仿着某位知名歌星,沈砚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把废纸团精准地投进他张大的嘴里,试图让他“闭嘴”。
“喂,‘沈老师’,我这是在为班级活跃气氛,”周屿吐出纸团,大声抗议。
“嗯,”沈砚推了推眼镜,“物理方式降噪,效果显著。”
林榕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窗外被晒得发白的操场,有些踌躇。
他们班的排练刚结束。温槿一边收拾道具,一边随口提了句,“淮序,你等下去市场找材料,东西不少吧,要不要带上榕溪,她眼光好,对布料质感最敏感了。”
正在模仿篮球解说,激情回放刚才一个“投篮”动作的周屿立刻停下,凑过来挤眉弄眼,“哟哟哟,序哥,最佳搭档啊这是,”
林淮序正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道具球,闻言直起身,拍了拍球上的灰,很自然地把球塞到周屿怀里,语气平常,“得看她方便。”他像是回应周屿的起哄,目光转向他“东西可能有点多,需要个帮手。”
就是这句“看她方便吗”,把她钉在了这里。去,还是不去,
她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身旁的教室门被推开。林淮序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她早上给的那个布料样本册,还有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工具袋。
“走吧,”他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沉默地走下楼梯。刚到二楼,就碰见隔壁班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上来,看到他们,声音瞬间小了下去,互相交换着眼神。林淮序像是没看见,步伐不变。林榕溪则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穿过安静的林荫道。就在即将走出校门,步入那片开阔的毫无遮挡的广场时,走在前面的林淮序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并极快地侧身,将脸转向了旁边的宣传栏。
这个动作太突兀,让林榕溪也下意识地停下了。
然后,她看见了。
正午过后西斜的烈日,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将他右眼的虹膜照得清晰无比,那不是深褐色,而是一种确凿无疑的,浅淡的灰色。
他似乎想抬手遮挡,但手指刚动了一下就又克制地放了下去。他只是微微偏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
林榕溪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想起了昨天早上在教室里那个转瞬即逝的,被她以为是错觉的瞬间。
原来不是错觉。
她突然想起自己右眼那片总想藏起来的灰雾,此刻在他眼中看到了另一种形态的“不一样”。
“……你的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林淮序沉默了几秒,才转回脸。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深沉些。“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是小时候……一场意外留下的。”
他没有多说,她也不敢多问。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他们走到公交站,正好来了一辆车。车上人不多,但也没有并排的空座。林淮序很自然地走到后门旁边那排单人座位靠过道的位置站定,将工具袋放在脚边。林榕溪跟过去,握住了他旁边那根冰冷的立柱。
车辆启动,微风吹动她的发丝。然后,他抬起手,将前方座位上方的遮阳帘轻轻拉下来一小半。这个角度,恰好能挡住直射向他右侧脸庞的阳光。动作自然,不着痕迹。
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吓到你了吗,”
她转过头,发现他并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没有。”她立刻摇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有。”
这次,他转过头来了。他的目光掠过她总是习惯性低垂的眉眼,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最后,停在她那双清澈的,写满了认真和一点点怯懦,却唯独没有恐惧或厌恶的眼睛上。
他眼底某种细微的紧张,似乎缓和了。
“那就好。”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这份沉默让林榕溪有些无措,
她忽然想起上周课间…温槿和她的“死党”苏晓(两人互称“二狗”“三狗”闹惯了)鬼鬼祟祟地摸到正低头看书的林淮序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条鲜红色的,皱巴巴的三角布套在了他脖子上。
“二狗得令,给咱们林大帅哥添点风采,”温槿喊完就和苏晓击掌,笑得东倒西歪。
那布条一看就是从旧横幅上剪下来的,边缘歪歪扭扭。林淮序低头看着胸前那片突兀的红色,愣了两秒,随即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拿你们没办法”的苦笑。周屿在一旁捶桌狂笑,差点背过气去。
“不准摘,至少戴到下课,”苏晓一边被温槿追着满教室跑,一边回头大声宣布着“不成文的规定”。
想到林淮序当时那副哭笑不得,任由摆布的无奈样子,林榕溪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原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是这样的。
"叮——"清脆的报站声响起。
"到了。"林淮序提起工具袋,示意她下车。
市场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材料的气味。林淮序目标明确,带着她穿过拥挤的通道。在一个卖五金杂货的摊前,他停下来挑螺丝,老板热情地推荐“同学,这种好的,拧起来顺滑,”
林淮序拿起一颗看了看,淡淡道“老板,这种螺纹浅,受力容易滑丝,有旁边那种吗,”
老板愣了一下,讪讪地换了另一种。
林榕溪在一旁看着,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和在学校里有点不同。
她则在布摊前流连,指尖细细感受不同布料的质感,最后指着一块米白色的厚帆布,小声对林淮序说“这个……硬度够,颜色也干净,做背景应该可以。”
他接过来摸了摸,点头,“嗯,听你的。”
整个过程高效而沉默,却有着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当他把最后一块三合板塞进已经鼓囊囊的帆布袋时,拉链都需要用力才能合上。
当他们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市场时,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细密的雨丝飘散,带着晚秋的凉意。
“去那边避一下。”他侧头对她说,目光指向街道对面一家关了门的报刊亭。
她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马路。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前,有点凉。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檐下时,林榕溪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视线紧紧锁着报刊亭旁边那条狭窄的,堆着杂物的巷口。
巷子深处,一个湿透的,瑟缩的小小身影,正蜷在一张破旧的硬纸板上。
那是一只半大的流浪狗,黄色的毛发被雨水淋得一团糟,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它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温暖的渴望。
林榕溪几乎没有犹豫。
她忘了雨,也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可下一秒,她又停住了,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切的难过,还有一种……被看穿般的窘迫。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林淮序。
林淮序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或审视,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着的理解。
这目光像一种无言的许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巷口。他看着她蹲下身,飞快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用保鲜袋仔细包好的东西,小心地打开,是几块掰碎的面包。
她将食物轻轻地放在小狗面前不远的地上,然后立刻后退了几步,给它留出安全的距离。做完这一切,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安地交握着。
雨幕模糊了世界的边界。
林淮序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背影,她校服的肩头已经被雨水洇湿,深了一块颜色。
他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幅泛黄的字帖,上面写着一句他从未真切理解过的话,“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给别人撑把伞。”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一点。
眼前这个连自己都温暖不了的,总是习惯性蜷缩起来的女孩,却笨拙地,固执地,想为另一个更弱小的生命,挡住一丝风雨。
他胸腔里某个部分,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上前,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轻轻放在了报刊亭干燥的屋檐下。然后,他重新走回雨里,站到了林榕溪的身旁,和她一起,隔着那段小心翼翼的距离,安静地看着那只小狗试探着,最终吃起那些食物。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林榕溪偷偷抬眼看他。他侧脸线条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缓缓漫过她忐忑的心。她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的举动被人看见而感到恐慌。
小狗很快吃完了东西,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钻进了杂物堆的更深处。
雨势渐小,变成了蒙蒙的雨雾。
林淮序走回屋檐下,弯腰提起袋子,声音平静,“走吧。”
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沉默里多了些什么。林榕溪靠着窗,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街景,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种沉重,似乎轻了一些。
她在前一站下了车,没有让他多送。
走在回那条熟悉巷子的路上,她的指尖在口袋里触碰到一颗水果糖。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想起他递来糖果的那个雨夜,想起他拉下遮阳帘的手指,想起他刚才沉默地站在自己身边的身影。
她剥开糖纸,将糖果放进嘴里。很甜。
而公交车上,林淮序一直坐到终点站。他提着袋子走在回祖父家的路上,脚步比往常要慢。街边的积水映出破碎的天空和他的倒影。他停下脚步,看着水中那个模糊的自己,看着右眼里那片灰。
它曾经是痛苦和失去的印记。
但此刻,他看着那抹灰色,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双眼睛,那双在看到他眼睛时,只有认真,没有厌恶的眼睛。
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远处路灯突然亮起,在积水中投下一道晃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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