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透过教室窗户在白瓷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早读课前的教室喧闹依旧,周屿正站在讲台上,用夸张的语调模仿着教导主任训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都安静点!像什么样子!”他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板着脸,“特别是你,周屿!再闹就把你扔出去!”
“主任,我冤枉啊!”周屿自己接话,做出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刚演完,真正的学委温槿就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挑眉道,“周屿,你戏这么多,要不文化节小品你反串女主角算了?”周围顿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周屿立刻垮下脸,“温槿你这就过分了啊!”
林榕溪低着头,小心地绕过这场闹剧,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放下书包,伸手进桌洞去拿笔袋,却在笔袋旁碰到了一个陌生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是一个深蓝色没有任何花纹的硬纸盒。她迟疑地打开,里面的绒布衬垫上并排躺着两颗圆形的巧克力,而在它们旁边还静卧着几颗熟悉的哈密瓜味的糖果。
盒底压着一张折叠的便签,她展开,上面的字迹清峻利落:
「样品效果很好,糖果希望你还喜欢。」
没有署名。可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她的耳廓。她做贼般飞快地将纸盒合上,塞进书包最里层。
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向斜前方的座位。
林淮序正被周屿缠着问昨晚的球赛,脸上带着无奈的浅笑,仿佛那个在她笔袋里放下“秘密”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这边,与她仓促躲闪的视线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时,她分明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
仅仅一瞬,便已足够。
这一整天,林榕溪都觉得校服口袋沉甸甸的。上午的英语课有个小插曲。老师让同桌互相检查作文,坐在周屿斜前方的男生转过身来,愁眉苦脸地对他的同桌说,“完了,我美味这个词不会拼,写了个tasty又觉得太幼稚,最后写了个good……”他的同桌,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下次你可以试试delectable,保证老师眼前一亮,然后怀疑你作弊。”林榕溪听着,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课间操时,周屿因为同手同脚被体育委员单独拎出来“特训”,全班笑得前仰后合,连她都忍不住弯了嘴角。在这样喧闹的间隙,她会悄悄用手指隔着锡纸摩挲那颗圆滚滚的轮廓,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文化节小组需要最后敲定道具方案。大家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
“我觉得这个城堡的尖顶不能用纸板,太容易塌了!”周屿用笔敲着设计图。
“那用什么?木头的话太重了。”温槿蹙着眉。
“或许……”一个细弱的声音忽然加入。
讨论声停了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林榕溪。
她似乎被自己的出声吓了一跳,脸颊瞬间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可以用轻质的PVC水管做骨架……外面,外面再糊上涂了白胶的纱布,定型后……会很牢固,也很轻。”
她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
短暂的安静后,林淮序清朗的声音响起,
“是个好办法。”他拿起笔,在设计图上那个尖顶旁边做了一个标记,“结构可行,就按这个思路试试。”
他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图纸上。可就是他这句平静的认可,让周围人也纷纷点头。
“可以啊榕溪!”温槿拍拍她的肩,“这主意不错!”
周屿凑过来看了看图纸,“PVC管?那我得去五金店跟老板砍砍价!”他立刻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计算起来,“等我算算预算,咱们班费紧张,得省着点花。序哥,到时候你可得跟我一起去,你往那一站,老板说不定能给个友情价。”沈砚在一旁幽幽地说,“我以为你是靠口才,原来是靠脸。”
她偷偷抬眼,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和落在纸面上稳健标注的手指。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认可。原来把想法说出来,是这样的感觉。
放学后,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小卖部。站在冰柜前,脑海里回响着的,却是他递来糖果的雨夜,和他字条上简短的谢意。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买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味牛奶,买了两盒。
攥着温凉的牛奶盒,她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踌躇不前。她看见林淮序单肩背着书包,正和沈砚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校门。周屿也在旁边,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刚才篮球场上一个没投进的球,语气夸张,“我跟你们说,那个球就在篮筐上转了整整三圈!三圈!它怎么就出来了呢?这不科学!”
心跳如擂鼓。
就在他即将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快步上前,几乎是塞一般地将其中一盒牛奶递到了他手边。
他明显愣了一下,谈话戛然而止。沈砚也略带诧异地看向她。
林榕溪的脸瞬间红透,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她攥着自己那盒牛奶,转身就钻进了涌动的人群里。
林淮序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那盒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牛奶,良久,唇角无声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沈砚推了推眼镜,淡淡地说,“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懂得补充能量。”
林淮序轻咳一声,把牛奶塞进书包侧袋:“走吧。”
周屿后知后觉地凑过来,一脸懵,“啥情况?刚才是林榕溪?她为啥只给你不给我?序哥你是不是偷偷给人补课了?”林淮序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只是耳根似乎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握着那盒牛奶,一路走回那个空旷冷清的家。玄关的灯没开,只有客厅电视机闪烁的光映在墙壁上。
他径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书桌上还摊着周末要交的竞赛习题,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思去看。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盒牛奶,巧克力味的包装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温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父母唯一一张完整的全家福。他很少主动去翻看,但此刻他却觉得心头那块沉重的寒冰,似乎被这陌生的甜味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拿起笔,重新看向桌上的习题。
另一边,林榕溪一路跑出很远,直到胸口发痛才停下来。她靠在无人的墙角,大口喘着气,心里充满了笨拙举动后的懊恼和羞窘。
可是当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盒一模一样的牛奶时,一种陌生的,微甜的雀跃终究还是慢慢压倒了所有不安。
她拆开吸管小心翼翼地插进去喝了一口。
浓郁的巧克力味在舌尖化开,让她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那颗巧克力带来的微小勇气,和那盒牛奶交换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喜悦,像一层薄薄的暖纱包裹着她。
她甚至觉得连傍晚的风都要比往日温柔几分。她在巷口梧桐树下驻足,贪恋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路过街角公园时,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在玩跳房子,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很远。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那份轻快仿佛也跟着跳跃了一下。
然而当她拖着步子走近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光线昏暗的楼道时,那层暖纱便被无声地剥离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潮湿墙皮的气味涌来。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就是在这里,很多年前,那个高大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烟渍的男人曾在这里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刺鼻的烟味混着暴怒的吼叫,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飞快地掏出钥匙,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门后的世界,是预料之中的冰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将垂在右侧脸颊的长发,更严密地往耳后拢了拢。
那份来自清晨的被妥帖收藏起的暖意,此刻在记忆中被唤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像触碰着一个来自遥远光明世界的秘密。
门内的寂静比往常更沉重。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翻看超市宣传单,听见开门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比平时晚了十七分钟。”母亲的声音平直,“路上磨蹭什么?”
林榕溪下意识地把书包抱得更紧。
“……文化节排练,小组讨论。”她声音微弱。
母亲终于抬起头,那双和她相似却总是笼罩着一层寒霜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来,最后定格在她总是用长发遮住的右脸上。
“别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母亲说完,便重新低下头。
林榕溪像得到特赦般,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她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怀里的书包硌得她生疼。
她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渐浓的暮色里。直到窗外的路灯“啪”一声亮起,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孤零零的光带。
门合上了。将门外那一点点偷来的甜,与门内沉重的带着烟草烙印的空气,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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