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府里,王夫人正对着窗子发呆,手里捏着块帕子,无意识地绞着。
贴身嬷嬷轻手轻脚进来,到她跟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夫人,相爷那边……递了话过来。”
王夫人猛地回神,心口莫名一跳:“说什么?”
“端王府那边……出事了。”嬷嬷喉头哽了一下,“王妃……王妃早产了,才七个来月……小世子……没保住。”
帕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王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幸亏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
“我的舒儿……”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怎么会……之前还好好的……”
嬷嬷红着眼圈劝:“夫人您千万保重身子。相爷吩咐了,让您挑些上好的补品,亲自去端王府看看王妃。”
王夫人像是没听见,只抓着嬷嬷的手,指甲掐得她生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药……”话没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剩下的话死死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丈夫做的事,她隐隐约约知道些,却从不敢问,更无力阻拦。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当初言舒出嫁前,那碗碗所谓的“补药”送进舒云苑,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可她能做什么?吵闹?质问?在这座府里,她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
如今……如今竟真的……
王夫人心痛得像被剜了一块,空落落的淌着血。她胡乱擦了把脸,强撑着站起来:“快,快去库房,把那支老参,还有那盒血燕,都找出来……我要去看看舒儿。”
马车到了端王府,门房见是崔相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引了进去。
泠渊得了通传,从凌霄阁出来,在廊下迎了一迎。他脸色很差,眼下一片青黑,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随时会断。
“岳母。”他声音嘶哑,勉强行了个礼。
王夫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虚礼了,匆匆还了礼,声音带着哭腔:“王爷,舒儿她……”
“在里面。”泠渊侧身让开,“岳母去看看吧”
王夫人点点头,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内室。
一进去,浓重的药味混着未散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的舒儿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听见动静,眼珠缓缓转过来,看到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的舒儿啊——”王夫人扑到床前,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眼泪决堤般往下掉,“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她抚摸着言舒消瘦的脸颊,心痛得无以复加,“是娘没用……是娘护不住你……”
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有些事她看在眼里,堵在心里,日夜煎熬,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吐露。
言舒看着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心里那点委屈和怨怼,忽然就淡了些。她知道,在这个时代,母亲有母亲的无奈。父亲的决定,母亲反抗不了。她能感觉到,母亲对她的心疼是真的。
她反手握住王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娘,不怪您……是女儿自己没福气……”
“胡说!我的舒儿最有福气!”王夫人急忙打断她,用帕子使劲擦着眼泪,“你还年轻,好好将养,身子总会好的……往后……往后的日子还长……”她说得急切,像是在说服女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言舒勉强扯出一个笑:“嗯,女儿知道。娘也别太伤心了,仔细身子。”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多是王夫人絮絮叨叨地嘱咐如何调养,言舒安静地听着。可那些未能出口的真相,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中间。
王夫人终究不敢久留,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又说了一会儿话,便红着眼圈起身告辞了。
送走母亲,言舒独自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孩子……她那么小心,那么期盼的孩子,终究还是没了。根源在哪,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那碗喝了许久的“补药”,早就一点点侵蚀了她的根基。历史像个巨大的漩涡,她拼命想游出去,却还是被拽了回来。
难道……真的改变不了吗?她和泠渊,最终还是要走向那个既定的、悲惨的结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抓住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春桃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王妃,林贵妃娘娘来了。”
随后,帘子被轻轻打起,林贵妃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神色间带着担忧。
言舒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被林贵妃快步上前按住了。
“快躺着,别动。”林贵妃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听闻你的事,心里也记挂,特许我出宫来看看你。”
方才在外间,她已见过泠渊。那个一向坚强的端王,此刻眼里充满了痛楚,让她看着有些心疼。
林贵妃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力量:“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苦,身子也难受。有些事,憋在心里,怕是更熬坏了自个儿。”
言舒鼻尖一酸,别开了眼。
林贵妃顿了顿道“我给你讲件旧事吧。是关于渊儿母妃的。”
言舒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林贵妃。
“那时候,王爷才八岁。”林贵妃的声音很低“也是个晚上,宫里乱糟糟的。小小的一个人儿,就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里头……是他母妃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宫女太监端着热水进去,端出来的……全是血水……”
言舒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子。
“他就那么站着,不哭也不闹,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林贵妃的声音有些发哽,“后来,声音没了,太医出来,摇了摇头……他母妃,就那么去了,当着他的面。”
言舒闭上了眼,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冰冷的庭院里,是如何一点点被绝望吞噬。之后开始寄人篱下,纵然先皇后待他不薄,父皇也多有怜惜,可谁能代替亲生母亲?更何况,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逝去。
而她,偏偏知道那场“意外”背后,藏着怎样龌龊的真相!
这个秘密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说。一旦揭开,她和泠渊之间,立刻便会横亘起血海深仇,再无转圜余地。她无法想象,若泠渊知道真相,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她。
历史……难道真的无法撼动吗?他们注定要重复这悲剧的轮回?
“舒儿,”林贵妃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更难过。是想告诉你,王爷他……从小就没了母妃,看着坚强,心里比谁都苦。他现在,是真把你放在心尖上。孩子没了,他痛,绝不比你少半分。”
她用力握了握言舒的手:“所以,你得振作起来。好好吃药,把身子养好。你们只有彼此了。只有你们都好好的,站得稳稳的,那些躲在暗处看笑话、使绊子的人,才不敢再轻举妄动!这过程再难,你也必须咬着牙走下去!”
言舒怔怔地看着林贵妃,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关切。
是啊……她不能倒下去。
如果她就此沉沦,一病不起,那不正应了史书上那句“因小产后体弱,再加心疾难医,最终“病亡”吗?
她来自千年之后,知道结局,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不!
孩子没了,痛彻心扉。可她和泠渊还活着。
历史或许顽固,但并非铁板一块。她改变了宫宴献策,改变了筑坝之法,为什么不能再试着,去改变他们最终的命运?
林贵妃说得对,她必须好起来。只有活着,只有清醒地、强大地活着,才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才能揪出那些暗处的黑手,才能……扭转乾坤!
绝望的冰冷渐渐被一股微弱却不屈的暖流驱散。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林贵妃又坐了一会儿,细细嘱咐了春桃一些照料的事项,这才起身离去。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言舒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满室的药味和残留的悲伤都压进了肺腑,然后缓缓吐出。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力量,清晰地传向门外:
“春桃,把太医开的药拿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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