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雪下了一天一夜,在晨曦破晓时分,悄无声息地停了。

两个时辰后,日光蓦地穿透厚厚云层,给天地间添上深冬少有的暖。

许青川与洛听筝绕过竹枝照壁,便见顾未辞坐在小屋浅窄的廊下,旁边一张小案几上放着小炉茶壶,与一只本色的小小茶盏。

他只用一支木簪把发虚虚挽起,衣衫与廊下积雪一样素白,但日光错落覆上衣衫和冰冷积雪,让只一人看雪品茶的清冷多了些明朗。

见他二人来了,顾未辞喝了口清茶,淡笑道:“你来拆房子了?”

洛听筝拉一拉许青川袖子,嗔道:“你看他!总不肯让我。”

未等许青川回应,她又快步走上石阶,到了廊下,抬手拿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揭开盖看了看,无奈道:“你怎么喝这种陈茶?”

她放下茶壶,转身看向站在台阶下笑着看她与顾未辞的许青川:“还说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呢。你就给你兄弟用这种粗胚茶具,喝旧年的陈茶?”

“我打点了,他不要啊。”许青川笑着辩解,“他喜欢,便由得他吧。”

“怎么能由得他?他这身子,我不管,怎么办?”洛听筝在小几另一侧坐下,向顾未辞兴奋道,“你看看我从父皇的藏书阁里找到了什么。”

她把一本古旧的册子放上案几。

顾未辞看了眼,淡声道:“秘籍?”

“这是我东原皇室世代保存的绝世医书!”洛听筝正色,“可珍贵了。若不是三哥带着我,收藏这些册子的那个小阁楼我都进不去。”

顾未辞失笑:“如此珍贵,你就顺手带出来了?”

洛听筝解道: “我三哥知道我带出来了,他默许的。”

许青川从屋子里拿出两个茶盏,也坐下了,给洛听筝倒了杯茶递过去,他笑着向顾未辞道:“她喜欢,便由得她吧。”

“我识青川多年,从不知他是如此护短之人。”顾未辞向洛听筝举了举手里的茶盏,“这可得敬四公主一杯。”

“他也护你啊。”洛听筝把册子翻开,给顾未辞看上面的记载,“你看,这里有写,龙出渊的瘴气与我东原杳雁川的毒雾似有相似,我想啊,没准解杳雁川毒雾的秘果也能助你重凝真气。”

许青川眼睛亮了:“那可太好了,如是能复三分真气,未辞都不必受每每节气相交时就血脉相冲之苦了。”

顾未辞倒是淡然:“秘果好取?”

“这……”洛听筝无奈,“杳雁川比起龙出渊,只有更凶险。”

“我能自龙出渊出来算得上是命大。如此凶险之事,罢了。”顾未辞道。

“我去取。”许青川说着,又带了些试探的意思继续说道,“若是清鹤兄知晓,我想他也愿去。”

顾未辞正色:“你们不必,我也不许。”

他把三个茶盏都满上茶,自己举起杯浅喝一口,又道:“现下北缙越发蛮狠,眼看着就要烽烟四起,我朝无法避其锋芒,东原恐怕也难脱北缙算计。北缙征兵凶狠,军力确实占据优势,如何避免战事以荫护百姓安稳,若是无法避免又该如何应对,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你与清鹤兄都是国之栋梁,不比我一个病弱废人,岂可为我折损自身。”

许青川垂了眸子没有接话,洛听筝喝了半盏茶,叹气道:“你好兄弟说你虽然一贯秉承家训人前从不显露锋芒,但私下时也是意气风发如飞鸿戏海的少年郎,怎么现在这么老成持重?太无趣了。”

顾未辞轻笑,道“我本就无趣”,视线也轻悄地落在院中。

日光把积雪融出了痕迹,汪在一旁,混了泥,给纯白无暇添了道脏兮兮的边。

“由不得你。”洛听筝刻意挤出恶狠狠的声线,“管你愿不愿许不许,我这个东原第一杏林圣手随时能把你麻翻在地。”

顾未辞无奈,看许青川,叹息:“青川,你管管她。”

许青川笑着道了声“好”,迎视着洛听筝清亮的眸光,温声问道:“麻翻之后,你打算如何负责?”

“不管是扎针还是灌药,总之我得给他把病彻底治好。”洛听筝道,“若我真能做到,他好了之后,你护我么?”

许青川把自己的茶盏与洛听筝面前的茶盏轻轻一碰,道:“当然。我会以命相护。”

“听到没?”洛听筝把茶盏拿起,与许青川又碰了一次杯,向顾未辞笑,“有人护我,你赢不了我。”

少女笑意盈然,灵动活泼,话语里满是理直气壮,深信不疑。

而许青川端坐在旁,宠溺又欣赏地看着她。

这让顾未辞瞬息间有了些许恍惚,仿佛在这好光景里看到了曾经自己的某个时刻。

那些过往不太听话。明明并不觉得值得一再想起,想起时也并不觉愉悦,但却总防不胜防地跳出来,蛮横地冲撞记忆和心房,彰显存在,不肯随早已凉透成灰的心彻底消散。

一口饮尽茶盏里的茶水,顾未辞皱了皱眉。

茶水煮得太久,失了鲜意,落入喉间已无余韵,唯有苦涩。

许青川喝了口茶,也皱了皱眉,道:“明儿真得把这茶换了。不是不能喝劣茶,只是无此必要,也对不起这清泉山的上好泉水。我让青辰给清鹤兄飞鸽传个书,后日他启程来钦州前请他先去你家北郊茶庄取些我往日去你府上时最爱喝的花间寐带来。”

永宁侯府虽将所有产业都交给了宫内府,但日常运作并未受影响,人员也未有变化。顾未辞抬眼,下意识向京城方向看了看,低声道:“好。”

*

回到京城,李乘玉只休息了一日便去见了三皇子。

三皇子一见他便惊讶于他气色之差、眸中也无光彩,又觉出他发着高热,便要传召太医。

又叹道:“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找到未辞了么?”

同在一室的陆清鹤闻言抬眼瞥了瞥李乘玉,又很快垂下眸子仔细看三皇子给他的各职司人员的调整名单,未曾开口。

李乘玉摇了摇头:“没有。”

三皇子疑惑:“那你怎舍离开钦州?”

“我已知他安好,于愿已足,这一趟便就值得。”李乘玉答着,太医也来了。

请过脉,太医说了些郁结不解,气血不畅,休息不足,保养不慎,体虚神倦的判断,又开了退热的汤药和补气血导郁结的一堆补药。

李乘玉胡乱应过太医的各种叮嘱后细细问了他去钦州这段时间里二皇子会审的进展。

三皇子道:“虽然二哥对一应谋逆之事供认不讳,但林昭清的下落,他却拒不交代。”

陆清鹤倒是开了口:“他可能真的不知道?”

李乘玉缓缓摇头:“不,他一定知道。而且他与林昭清也许还谋划着翻盘。”

“小侯爷这么说,那应该是有的。”陆清鹤眼里带着不屑,“毕竟小侯爷与林昭清曾经最是亲厚,对于林昭清在想什么会做什么,自然比旁人更是清楚太多。”

陆清鹤已经可以算作失态的明晃晃的嘲讽让三皇子有些紧张地看向李乘玉。李乘玉却不动声色,对于陆清鹤的嘲讽并不曾动怒,甚至并无气恼。

这与他往日的状况实在大相径庭,陆清鹤自己亦都愣了愣,投射向李乘玉的目光里多了好些探寻和研判。

李乘玉直视陆清鹤:“是我有眼无珠,有心无魂,是我对不起阿眷,谁替他觉得不值而斥责于我,都分属应当。”

陆清鹤又深深深深地看了李乘玉几眼,放下手中名单,对三皇子行了个礼道:“我出去透透气。”

他离开了,三皇子摊开边境的地形图,指着与北缙东原交界之地:“他们与北缙联系极深,我也觉得此事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现下北缙已经在边境集结重兵,不日就会发起攻击。虽然还未知是先攻我朝,还是先攻东原,但……”

他在地形图上指了几处:“若是这几处能防备得密不透风,北缙便很难攻下。”

那几处都是与东原接壤之处,李乘玉沉声道:“是要与东原联军么?”

“东原三皇子遣人来见了君上,他们似无侵略他国之意,只想保百姓安宁,这与我们不谋而合。君上已经允了,合兵东原,共御北缙。”

和东原联军,这恰好合了李乘玉的梦魇。但他此时早已没了当初的猜忌。

三皇子说完部署,沉默了会,还是说道:“青川昨日来了信,说未辞无恙,也寻了杏林圣手,在给他慢慢调理身体。”

听到顾未辞在调理身体,李乘玉露出了欣慰笑意,连声道好,又说:“我找到了千年的灵草,固本培元是最好的,你应承过我,替我转交他。”

三皇子点点头,又道:“但我其实一直想与你说,未辞当时向我提出助我的条件是让我保证他能与你尽快退婚时,我其实是更愿意助他的。你们这一段,各自种种,我想过,若易地而处,若我是你,我是不会再打扰他了。”

“我明白。”李乘玉惨淡苦笑。

“你真的明白么?”三皇子不论国事时,着实很像一个值得信赖的友人与兄长,他看李乘玉,目中是诚恳的体谅,“有时候,过犹不及……”

“我明白。比如陆清鹤与我都恋慕阿眷。我知道时不悦,后来见他们相处更是气恼,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陆清鹤比我更爱他。可是现在,我会觉得,陆清鹤比我更适合他。”

三皇子“哦?”了声:“怎么说?”

李乘玉的睫毛颤了颤,藏住了星眸里的水光与红痕,声音惨淡:“我以为,我让天下都知道我对他矢志不渝,我求君上赐婚,我对他爱到了极致,尊重到了极点。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也许竟是陆清鹤更懂得尊重他。”

“他与我一刀两断之后,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想过很多次。”

“我想,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也是被困于阴险的局里,判断失误,我知道错了,我曾经不信他,也自负地不愿听从他,现在我愿意认错,我也全力弥补,我会更爱他,更信他,错过之后方能有则改之,可他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他垂了眸子,肩也松了下去,藏不住的哽咽透出了声音:“原来我为他做的,哪怕再多,哪怕再难,但不是他想要的,对他而言就都是困扰,都是无谓,都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我是真的爱他。可是我往日也是真的不懂爱他。他现在只求安静,只求不被我打扰,以至于想起我们的过往而觉得不堪,我是该不再找他,不再见他的。”

“可是我……我想他。我尽最大的自制力时刻提醒要克制住我对他的心。”他抬起眼,清泪盈于眼睫,顺着如玉脸颊滑落,眸子颤着像不知所措到惶恐至极的孩子,“但我常常也做不到。我就是想他。也许我这个人死了才最好。我死了,阿眷也不会伤心,更不会烦扰……我很多次在深夜想自我了结,可我没有。”

三皇子面上动容,想劝,却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安抚不了已然溃堤的李乘玉,只能走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一如安抚一个失去方向的朋友。

“我不是怕死,可我还是舍不得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阿眷,也不能再想起阿眷曾经与我的好了。我舍不得。”

李乘玉的身子越来越抖得厉害,呼吸也错了频率,他的声音渐小,越来越破碎,直至小到三皇子已然听不清楚、也缀不成句。

华贵富丽的宽阔大堂里,只余无声的颤抖与恸哭,和无解的锥心痛悔。

他被自己困进了一个死局。

可他根本就不想从这个局里逃出去。

逃出去了,他就再也没有阿眷了。

哪怕,局中有的,也只是他记忆里的、再不可得的阿眷。

注:“思心常依依”出自汉代无名氏《别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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