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随马去,月逐舟行,两人听着日益清脆的风叶声一路南下,不疾不徐地走过了山川河流,看遍了三州风物,就好像他们此行并非逃亡,而只是开始了一场意外的旅行而已。
江山人事易迁,风物常新,谢樽时常会为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驻足,亦时常会想参与其中,可他能做的与从前一样少之又少。
寻常人手中的铜钱与剑芒从来挥不散任何阴霾,亦留不下半片彩云,谢樽心中知晓,可也依然难以决断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时光随着流水缓缓流淌,当两人一路于走走停停,终于踏入了岳阳的地界时,恰逢冬日新雪初霁。
洞庭澄波千顷,烟水苍茫,谢樽静静立于渡口之上,遥望着湖心那一点银螺似的君山,直到陆景渊背着包裹走近才微微偏头看了过去,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柔的眉眼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变得冷淡而锋利,
衰草寒烟之中,他垂眸凝望着眼前有长高了许多的少年,毫不意外地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眸无悲无喜,空无一物,好似被无边冷雾浸透。
像什么呢?谢樽再次看向了那湖中覆着白雪的藕荷残茬。
草木随天之四时轮转,逢冬则被三九寒意抽尽生气。那陆景渊呢?十五年时光弹指一瞬,他又是被何人何事抽尽了那一身生气?连少年失怙,繁华成空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是啊,他早就看出了那轻而脆的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失色的灵魂,任何悲喜都无法停留其上,可他无能为力,如今的他度不了自己,更度不了旁人,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无法给出。
但生命何其珍贵,他仍然期待,期待那残荷之下仍有待发的新芽。
于是谢樽沉默了许久还是选择哑声说道:“你曾问过我为何救你,而我当时并未给出真正的答案,如今你我分别在即,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时机。”
“如果这能为你寻得一点前进的目标。”
“我要一个圣明贤德的君王,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作为救命之恩的报酬,所以……你做得到吗?”
谢樽并未想在此时此刻求得一个答案,这句话太过沉重,并非是一个可以随意许下的诺言,如他所言,他只是想在对方那空无一物的世界中洒下一粒不知何时会发芽的种子而已。
“你所求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无边雪光之中,陆景渊与他四目相对,不过片刻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应:“若你将所念所求寄予旁人,指望君王的恩赐,祈求上位者的施予,便注定会饮冰卧雪,一生凄凉。”
闻言谢樽先是愣了愣,随后便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嗯……这话倒好像是在撺掇我谋反,大虞恐怕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况且我也未必有那等改天换地的本事。”
“并非如此。”陆景渊如此否定,却没有更近一步解释的意思,他只像往常一样沉默着,用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眸向谢樽投去目光。
谢樽隐隐能从中感知到什么,可那感感知并不清晰,如隔云端:“算了,以后再说吧。”
“而且你在逃避我的问题,但也无妨,昭文之变后天下初定,你我还有很多时间。”
“旁人如何我无权置喙,你的选择自然也包含其中。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竭尽全力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胡闹一番后还要师父来收拾残局。
说出这句话时,谢樽不知道自己心底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可那迷茫而窒息的情绪却似乎在告诉他,他其实并没有话语中那般坚定,即使走过再多的路,他仍在恐惧那可能残酷的结局。
可他不能表露,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他将那些茫然失措隐在心底,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另外……你不该与我说这些,交浅言深可是大忌。”
“若是你,这些话便绝不会招致灾殃。”陆景渊只是淡淡道。
“……”这句话顿时将谢樽那道形如坚冰的心防击了个粉碎,他忍不住失笑道,“平日倒是没发现你还会说这种话,也算是一种进步?”
“但到此为止吧,我该走了。”
谢樽叹了口气接过陆景渊手中的包裹,眉目再次染上了春光:“对了,你可千万别让他们跟着我,再怎么样都是白费功夫罢了,有那路费不如去吃几顿好的。”
他一直知道有人跟在他们身后,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半个山匪都没有的通路,无一不再告诉他身边这位其实并不需要他保护,甚至并不需要他营救。
可那又如何?他求的不过是一个无愧于心,况且……他真的不想太早回去,一不小心被打死了可怎么是好?
说来这都几个月了,师父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吧?
“我知道,所以在你包裹里放了些盘缠,算作报酬。”自长安城中谢樽察觉到沉玉开始,陆景渊就知道那些跟在身后的东宫旧部定然瞒不过他。
这一路走来,他们只是在玩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游戏而已。
“诶?”谢樽听见这话立刻伸手从包裹里掏出了个巴掌大的锦囊,结果发现里面似乎也没多少钱,“你这报酬未免也太抠门了吧?”
“赊账。”
他们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言明便可意会,谢樽将那包银钱放回包里,沉默许久才垂眸说道:“我未必会回来,即使来了,你也未必还在这。”
“待你归来,我会给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谢樽握紧手中的包裹,半晌才笑着说道,“好。”
天地一白,千峰冷透,谢樽走后陆景渊又在渡口上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声船号随着暮色响起,催促着他坐上渡船去往湖心的那处孤峰。
君山是陆景渊此行的目的地,但还是应当说得再准确一些,他的目的地是坐落于君山之上的岳阳书院。
夜间风雪又起,君山南临水一座名为松鹤枕流的玲珑小院中,陆景渊饮罢姜茶看向面前鬓边已见白发,却仍是一派儒雅温和的应无忧笑道:“老师离京三年,看上去却仍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殿下不过哄臣高兴罢了,臣听闻殿下将至,今晨便揽镜自照想要藏下那几缕白发,却是怎么梳也不行了。”应无忧摆手笑道。
“说起来……殿下才是半点未变。”应无忧说着,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四目相接。
自二公子和皇后娘娘相继离世后,那双眼睛便始终是这般冷淡的模样,他原以为三年过去,时光总归能抚平些许伤痕,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可这些事向来剪不断理还乱,该说的话他数年前便已然说尽,再多也是枉然。
“臣听薛寒说殿下此行遇上了一位奇人,不若与臣闲谈一二?”应无忧将那些惆怅与担忧放在一边,提起了别的事。
“嗯,确实是个奇人。”陆景渊敛眸看着杯中浅褐色的姜茶,停顿了片刻才又道,“旁的无甚可说,但说来也巧,他此行的目的竟与老师如出一辙。”
“他说他要一个圣明贤德的君王,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哦?”应无忧来了兴趣,立刻追问道,“那殿下又是如何回应的?”
陆景渊并未回答应无忧的问题,只是淡声道:“我从不否认那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可是老师,如今江山太平,后继有人,我的逃避也并非不可,不是吗?”
“但谁也无法预料齐王究竟能保得几年太平,殿下必须未雨绸缪。”应无忧说罢又看着陆景渊低垂的睫羽半晌才道,“况且殿下仍然心有所求。”
闻言陆景渊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再次饮下一口姜茶。
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应无忧无奈之下只好像从前那样将故人给搬了出来:“斯人已矣,魂魄犹依,当年殿下与二公子一同许下的承诺,注定是一生都甩不脱的欲求,即使殿下并不承认。”
陆景渊已然许久没听过“二公子”三字了,自那人离开后,这三字便成了东宫的禁区,除了应无忧再无人会与他提及分毫。
而应无忧口中那个有关山河永固的承诺,也早已被他埋在了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绽放在他手中的盛世亦是盛世,世间从来不是非谁不可。
“老师不必忧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会如你们期待的那般为而不争,遇乱则出,至于其他……并不重要,也无需关心。”
若是有朝一日山海将倾,他绝不会冷眼旁观,但那仅为他的责任,他的承诺,仅此而已。
陆景渊并未在应无忧院中久留,待到月上中天时他便已然冒雪离去,走入了院外那条清幽的竹径。
“殿下,真不用跟上去吗?”薛寒打了纸伞跟在他身边,结着一层薄霜的络腮胡在风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现在还能追得上,万一,属下是说万一啊!就是万一这人以后不回来了咱们可上哪找去?”
“不必,派人守在长安便好。”
“哦……可他万一不去长安怎么办?”
“一年两年,总能等到。”陆景渊拂去衣上落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此时夜深雪重,恐怕并非赶路的好时机,当时应当留他喝上一盏热茶才是。
“真的吗?为什么?”薛寒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景渊被这句话骤然打断了思绪,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句“没有为什么”。
因为谢樽对长安实在太过熟悉,连那些犄角旮旯里的糕点铺哪家酸一点,哪家甜一点,哪家又润一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必然常去。
况且……他一定会回来的。
已然出了岳阳几十里的谢樽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方位,他此刻正挥霍着自己新得的报酬,躺在客栈最豪华的房间里泡澡吃茶,享受着回到玉印塔前最后的快乐。
离开岳阳后,谢樽一路北上走了荆州的官道,赶路途中也不忘观察这片刚刚经历了战火洗礼的土地。
时至今日,荆州上下早已解除了戒严恢复如常,但每当谢樽行于市井时,却仍是可以见到玄焰军在四处搜寻着什么,而众人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此事并非秘密,谢樽没费什么力气便打听到了那是赵泽风弄出的动静。听说他一直在找一个王家的重犯,连着数月一无所获也仍是没有放弃。
谢樽对此有些兴趣,却也仅此而已,那些昭文之变遗留的风风雨雨已然与他无关,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回到玉印塔更加重要。
因为不必避人也不必绕路,谢樽不到一月便已经看到了秦岭巍峨的轮廓。
然而进入秦岭之后谢樽的脚程反而慢了不少,他磨磨蹭蹭地在岭中绕行,直到过了大寒才终于挪到了玉印山下。
岁月荏苒,他下山时尚是仲夏,而今转眼已近新年。
行尽覆雪的长阶,谢樽站在塔前久久未有动作。他这一路想了许多千奇百怪的理由打算为自己掩护,可当他真正站在此处,那些理由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他犯了大忌,不论是什么狂风骤雨都该好好受着。
但是……谢樽环视四周,半天也没能看到期盼中的那道身影。
奉君怎么不在?若是它在,好歹有狼可为他分担一二。
“站那等我去亲自去请你?”
叶安的声音骤然打断了谢樽的思绪,他摸了摸鼻子踌躇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终于跨入了这座风雪中的高塔。
陆景渊:直接开摆,但没有完全摆
9.29碎碎念:很久以后的应无忧:我教出来的能不像我吗?
这章写了删,删了写,改了好多版,这已是最满意的版本,尽力了,悲。
看见以前写的部分情节和台词,有一种文字在对我邪魅一笑的感觉,好抽象,好崩溃,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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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浮云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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