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层的旋梯谢樽挪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待他好不容易来到平日里与叶安一同饮茶对弈的地方,发现心中念叨半晌的奉君正此刻正趴在叶安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见状谢樽微微闭眼,然后走到了叶安面前强笑着唤了声师父。
“六月零二十四天,你还知道回来?”叶安淡淡饮下一杯热茶,声音中竟是平静到没有半分怒意。
然而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反而比大发雷霆更加令人满心酸涩,谢樽将东西一一放下,然后蹭到叶安身边拽住了对方的衣角:“师父我错了,别生气……”
“错哪了?”
“我不该忤逆师父,不该偷偷跑出去……”
谢樽老老实实地罗列着自己的罪行,但叶安连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话中只有歉疚而并无认错……事实上他连歉疚都不应有,行走于欲行之路并无错处。
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年幼的谢樽时,叶安便已知道这个孩子注定属于高空。
可他知晓飓风终会撕碎羽翼,知晓前路不见尽头,所以总是执拗地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他拯救不了天下苍生,是不是至少能改变一人的命运?
于是他一边期望谢樽能够芝兰生阶,怀珠蕴玉,一边又期望他潜龙在渊,逍遥一生。
可这两者注定矛盾,手中的剑日渐锋利,眼中的世界便会日益宽阔。他做不到将振翅鸟儿强留地面,做不到将鲜活的少年化作一具志摧心折的躯壳,于是便只能放任对方野蛮生长,在矛盾中小心地寻找平衡,然后去赌一个微小的可能。
可他又输了,以救下陆景渊为始,谢樽便如卦文预示的那样再次回到了既定的命途之中。
真是一个毫无意外的结果。
叶安自嘲一笑打断了仍在细数罪状的谢樽,目光中流露出了一抹难得的释然:“都不对。”
“你错在拥有抉择的魄力,却没有将其贯彻的能力,当日若非我在最后关头赶到,你和陆景渊还有命活到现在?”
叶安垂眸看着眼前双眸璀璨的青年,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消瘦沉默的少年向他投来了警惕的目光,五年时间不长不短,谢樽却已然长大。
“所以在外半年,你想明白究竟该何去何从了吗?不必搪塞我,我知道这玉印塔关不住你。”
这样的情况远超谢樽预料,他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将那些经年累月徘徊心头的话语缓缓道来:“师父从前总说浮生若梦,万物有适。只有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方可无烦无恼,从心所欲。”
“可我总想既然浮生若梦,又何必万千拘束?拘于尘世是拘束,拘于山林又何尝不是?我的**并非安居一隅,随波逐流可以实现。”
“即使去路多艰,我却仍然不想独善其身,更不想他年见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就像如今这般。”
“师父所言极是,我错在羽翼未丰便妄图振翅高飞。”谢樽与叶安四目相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比漫天星辰更为明亮,“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在塔中韬光养晦,直至此剑岩如琐石,焕如冰释,足以成全我的祈愿,尽斩天下不平事。”
那眸中的意气滚烫到几乎要将人灼伤,让叶安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真是好一番击水三千里的豪言壮语……这样的言语也曾出现在属于他的少年时节,那时的他亦是青衫白马意气风发,认为凡是心之所至,天地万物皆可倾覆。
“你既解开了那卜辞卦文,便应当知晓劫火将起,而那所谓中兴之望微弱到何种境地。”叶安哑声说道。
“我知道。”谢樽说着望向高空,只见那天幕之上群星静谧无声,沉默着留下道道无解的轨迹,“可我厌恶这种对未来的笃定,我信天命存在,可许多东西本不在天命之内,而在人为。”
即使当真命途已定,也尚有运数可改,他决不妥协。
叶安沉默许久,最终哑声道了个“好”字。
自岳阳归来后,谢樽便留在玉印塔读书习武再未离开过一步,这样的日子似乎过得异常缓慢,可当谢樽某次伸着懒腰执卷远望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脚下已然群山葱茏,飞英如霰。
春风融尽冰雪,也融尽了去年夏日的那场惊变,长安城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灞桥畔柳枝又发新芽。
谢樽已然很久没闲观山风庭花了,他双手撑住栏杆深吸一口气,任那微凉的春风洗过肺腑……然而那风中除了草木清香,竟还飘着一股万分熟悉的香气。
这味道谢樽实在太过熟悉,他双目一亮俯身向下看去,果不其然看见叶安拎着一个透油的纸包自阶下走了上来。
“师父!今天有莲藕豆干吗?”
“也不关心关心你师父我干什么去了,一天天就知道吃。”叶安嫌弃地看着撑着栏杆一跃而下的谢樽,将手中的油纸包扔了了过去,“买了不少,你喜欢的都有,今晚烧个饭就行了,”
“师父待我最好了!”谢樽欢天喜地地接过纸包,迅速便窜到了厨房里忙活了起来。玉印塔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人一狼,这些洒扫烧饭这些琐碎的日常自然是只能由他来做。
卤了又烤的烧鸡盛放在盘子里,油亮亮的枣红色外皮引得人食指大动。
桌上的饭菜都是谢樽喜欢的,叶安十分贴心地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才开口说起了今日外出得知的些许消息:“皇后有孕,已有月余。”
闻言谢樽神情未变,只叹了口气说道:“意料之中。”
“待到这个孩子顺利降生,以程家为首的诸多世家便将拥有新的押注人选,不必再继续追寻一个下落不明的旧太子了。”
“陆景渊的胜算又少了一成。”叶安暗戳戳地暗示着,摆明了希望谢樽另寻明主,最好是直接不管这些破事。
“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婴孩,何必多想?”谢樽笑了笑,望向满山蔓发的草木说道,“况且他若是少了程家便无法成事,想来也没什么回来的必要了。”
皇后有孕事关重大,关注的自然不止玉印塔一处,自今早程云锦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栖梧宫便被各方送来的赏赐贺礼塞了个严实,来不及收拾的贺礼被堆在庭院之中,等待着女官们加班加点清点入库。
然而这阖宫的喜庆并未得到事件主角的半分青睐,此时的程云锦正端坐于存玉阁中,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长长的礼单。
“在广陵时微臣便已与娘娘言明,若想药毒不伤身,一年之内便保不得绝嗣,臣实在是没办法了啊!求娘娘开恩!”一位已见老态的太医趴伏在案前瑟瑟发抖,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
“本宫这里没有求饶,只有折罪,先起来吧。”程云锦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向下投去,一身赤金衣袍随着她的动作在烛光下如敛虹霓。
“替本宫诊脉,看看这个孩子能活到几时。”
“是,是。”程太医闻言立刻起身上前上前,小心地搭上了程云锦的手腕。
才刚探查上一点,程太医又差点晕厥过去了。
程云锦的脉象一团乱麻着实危险,毕竟绝嗣的药就算再如何温和也必然伤身,程云锦用这具吃了半年药的病体有孕,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
“不好?”程云锦从他的目光中知道了结果,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腕,“不好倒是更好……这几月竭力稳住它,再为本宫制一副半个时辰便能发作落胎的药来,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落,落胎?可是娘娘本就用了药,若是此番又伤了身体,日后恐怕再难有孕啊!”程太医震惊地抬头,直直撞入了那双冷酷无情的凤目之中。
程云锦只这一眼便让他立刻噤了声:“明日便带来,粉剂或是药丸,越方便越好,”
“下去吧。”
木门打开又合上,寂静无声存玉阁中只余下程云锦和桃夭两人。程云锦收回向外看去的目光,淡淡为此事作结:“事了后把他处理干净,念在他当年尽心竭力照顾姐姐的份上留他一命,”
“是。”桃夭低眉顺眼地站在案边为程云锦研墨,等待着她继续为那些礼单做账。
可程云锦心不在此,只将刚刚拿起的笔放下,揉着额角问道:“渊儿找到了吗?”
“没有小殿下的消息。”
“哼,他在想什么本宫多少能猜到一二,到底是被徐行之教坏了,尽学些文人的假仁假义假清高,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一个流亡在外的太子不会有其他结局……不争,便是死。”
这种事不是桃夭能插上话的,她静立一旁,连呼吸声都放得极其轻缓,只敢在心底悄声议论。
多年来,她家小姐总将太子殿下当作少不更事的孩童照顾操持,可孩子总会长大,自谢公子和大小姐相继离世后,一切已然大有不同……
“罢了……多在外头闯闯也没什么不好,在他回来之前,那些拦路的阿猫阿狗便由我为他肃清。”
程云锦的声音打断了桃夭的思绪,她敛眸将墨块放下,然后收拾起了满桌散乱堆积的账本。
“不论如何,娘娘都要保重身体才是,还记得当年大小姐最爱念叨娘娘冷了热了,恨不得日日盯着才好。”
“我知道这手段太过激进。”程云锦没有计较桃夭的意有所指,只轻轻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目光平静而冰冷。“可它必须离开。”
而在此之外,它的离开尚有价值。
角色可能有点多,不用管(
10.7碎碎念:这两章根便秘一样,主要是涉及角色这个时间节点的重要思想观念,短短三千字把我脑细胞都烧干净了,又菜又慢,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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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出尘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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