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日复一日人声鼎沸,可那些熙熙攘攘穿不过秦岭更传不入耳中。谢樽长久地立于山外,不去听也不去看,只流连于书页剑光之中,终日披朝露而起,枕星月而眠。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一两年的时光俯仰之间便已逝去。
而就在这不长不短的两年里,朝堂之上可谓是风起云涌,盛衰已换。
武定二年初,陆擎洲以王家余孽未清为由,遣武安侯赵泽风为其锋镝征战平乱,两年内杀灭南北世家三千,银枪所指之处血流成河。
而就在世家元气大伤的同时,陆擎洲又下旨两年三开科举,用庶族寒门迅速填补了千疮百孔的朝堂,令原本被世家垄断的朝堂彻底变转。
千年鼎盛一朝烟散,世家式微已成定局,先帝科举二十年未能开辟出的路,陆擎洲只用两年便杀了个清清楚楚。
所以这世间果然是文治武功阴阳相和,缺一不可。
“ 别分神。”漫天桃花之中,叶安皱眉将谢樽手中的剑挑落在地,忍不住训斥道,“又在想什么呢?切磋还敢分神?”
长剑落地的叮当声唤回了谢樽飘远的思绪,他接过奉君叼回的剑挽了个剑花,然后在叶安灼灼的目光下……将飞泉剑收入了鞘中。
“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何师父的记性如此不好罢了。”谢樽拂落剑鞘上的花瓣,抬头时眉眼带笑灿若桃花,“先前我与师父提到过,待将那一屋子的书看完了便要下山游历,不知师父可还记得?”
这些年虞朝在陆擎洲的统治下,出人意料地算是政治清明,海清河晏,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便已不必着急,三年前的那场游历太过匆忙,他还有太多想看却未看的风景。
“啊?有这回事吗?”闻言叶安立刻消了气焰,眼神飘忽地讪讪道。
谢樽早就领教过叶安装傻耍赖的本事,此时没什么意外地耸肩笑道:“无妨,我再与师父说一遍吧……总之明日或是后日,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原本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在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但叶安突然以结业指导为由日日拉着他切磋个不停,将他又强留了好些时日。
他自然知晓叶安是故意的,也乐得陪叶安玩闹,可如今半个多月过去,若他还想如计划那般与四时同游,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叶安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将剑收了起来闷声问道,“打算去哪?”
“先去洛阳,然后东行齐鲁,南下江南……师父不必担心,我会赶在除夕前回来一趟。”
万里清风路,且与四时游,谢樽一身轻衣负剑,迎着灞桥的风絮飞花离开长安,到达东都洛阳时恰逢牡丹花盛,满城秾艳,可他还没来得及欣赏那雍容的牡丹,就被另一人吸引了所有视线。
洛阳城门前,谢樽抬头看着白衣玉笛,身骑毛驴的叶安,沉默半晌开口问道:“师父怎么在这儿?”
“咳……我正巧想出来走走,又正巧与你路线相同,出门时我就想着或许会遇上你,没想到还真遇上了。”叶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谢樽闻言垂眸轻笑一声,任劳任怨地上前牵住毛驴往城中走去:“那你我师徒二人倒还颇有缘分。”
“自然,自然。”
四月洛阳繁花似锦,各地的旅人长途跋涉赴约于此,自是好一番热闹盛景。
人声鼎沸的大道上,叶安啃着刚买的火烧含糊说道:“这几日城东有场程谢两家牵头的清谈集会,应当能算得上近年来最大的一场吧,你可要去看看?”
这两年各地世家鹌鹑似的不敢吭声,别说开集会了,连寻常宴饮都要慎之又慎,生怕刚开了两坛酒就被四处巡猎的玄焰军一脚把门踹开削了脑袋。
“应当会有不少好吃的可蹭。”叶安瞥了当没听见的谢樽一眼,如此补充道。
原本兴致缺缺的谢樽听见这句话立刻来了些精神,收回了粘在一旁胡辣汤上的眼睛问道:“当真?师父去吗?”
“不去,有事。”叶安不紧不慢地将手上剩下的火烧碎渣拍落,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洛阳该做的正事,“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去买壶酒见个老朋友,完事了再来找你。”
闻言谢樽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个老朋友,叶安便已经汇入人流不见了踪影,徒留他一人牵着毛驴挡在了路中间。
总是这样……罢了,谢樽摸了摸和他一起惨遭抛弃的毛驴,然后晃晃悠悠地向城东逛去。
那集会他没什么兴趣,可若是等他正巧逛到那边时集会尚未结束,倒也可以去看上一看。
洛阳城烟火靡丽,管弦风飘,置身其中便能感受到这里的气氛比起长安要轻松随意许多。
谢樽走在热闹拥挤的摊贩旁,挑选着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小玩意,不一会就买了一大袋子挂在了毛驴上,而当他偶然路过一个简陋的小摊时,骤然被摊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只见那白色的麻布上,一只土色柔润的陶埙在日光下上静静散发着柔软的光晕。
望着那只陶埙,谢樽感觉到熟悉的痛感骤然袭来,让他的脑海被搅弄得如有锥凿。
“公子,这陶埙是我爹亲手做的,我家的手艺在洛阳也是小有名气,虽比不上珠玉阁里的那些名品,但也不差……”见有人驻足,摊主匆忙起身介绍了起来。
摊主的声音嗡嗡落在耳中,始终如隔烟水听不真切,谢樽抖着手从衣襟中掏出了一瓶药丸,连吃了两颗才感觉那骇人的疼痛消退下去。
“公子?”摊主见他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忍不住小声喊道。
谢樽缓过神来,勉强撑起了一抹笑容问道:“可以试试吗?”
“可以可以!请试。”
谢樽接过摊主递来的棉布将埙擦拭干净放在了唇边,下一刻,一首悠远苍茫的乐曲便倾泻而出。
这曲子与洛阳的风物丝毫不搭调,众人闻之似见烈风挟雪越过巍巍群山,去往远处天地交汇之处。
他从未学过陶埙,可当指尖按上音孔时,这首乐曲却自然而然地浮现脑中。
“公子这曲吹得极好,我还从未……”摊主夸赞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不远处传来的烈烈马蹄声骤然打断,他顺着声音抬头看去,脸上瞬间蔓上了莫名的惊惧。
牡丹花开后,洛阳的道路上行人众多,很难能在拥挤的街道上见到有人纵马游街,可若是遇到了……来人必然非富即贵,而此时正策马飞速靠近的人更是贵中之最,如今的洛阳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樽自然注意到了摊主的异常,他皱眉放下陶埙,正准备回头看看来者何人时,便发现那马蹄声已然停在了自己身后。
“未曾想在这尽是靡靡之音的脂粉繁华地,还能听到一曲我冀州的关山雪。”
随着这道恣睢肆意的声音落下,周围的喧嚣声瞬间止息,化作了一片死亡般的寂静,众人目光齐聚,想看看又是哪个倒霉的招了这位祖宗。
谢樽作为众人眼中莫名其妙惹上事的倒霉蛋,叹了口气转身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眉目英挺的红衣青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
谢樽并不认识此人,可却认识对方身后那柄令他分外熟悉的长枪……游龙,而这柄赵家世代相传的长枪在昭文之变结束后,就被赵磬传给了自己的侄子赵泽风。
听说这个赵泽风自幼便养在冀州齐王府中,得陆擎洲亲自教导,颇受宠爱。而在陆擎洲登基后,因为从龙有功,他更是受封武安侯,领车骑将军,率玄焰军四部之二南征北战铲除世家,二十有五的年纪便已权势滔天。
所以……眼前这人就是赵泽风?
过往听到的遥远传闻一点点汇聚凝实,落在了眼前这个放肆恣睢的红衣青年身上,让谢樽有瞬间的恍惚。
就在此时,赵泽风胯/下的黑马忽然向前几步,凑到了谢樽面前莫名其妙地喷起了鼻子,看上去很是兴奋。
“闹什么呢?找揍?”赵泽风皱眉将马往后拉了拉,可那马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凑,“烧饼!”
烧饼?这名字倒是别致得很,感觉这位侯爷或许与他是同道中人……不过对方先前那话说得,倒是让他有些心生不快。
“侯爷说笑,这洛阳的丝竹管弦与燕赵慷慨之音意蕴截然不同,又怎可相提并论?况且若非要论慷慨豪情,这盛世之音中亦有不少气象壮阔者,侯爷将其尽归于靡靡,未免太过狭隘。”谢樽擦着陶埙,不紧不慢地悠悠道,“还是说,侯爷觉得这陛下治下的繁荣昌盛,不过靡靡而已?”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又是一静,摊主抖着手接过谢樽递过来地陶埙,差点失手把东西给砸在了地上。
赵泽风也听了这话不恼,目光移动到了谢樽身后背着的剑上,挑眉问道:“剑客?”
不知为何,一听到这句话谢樽心中瞬间开始警铃大作,下一瞬他瞳孔紧缩,迅速侧身避开了直直冲着自己脑袋打来的银枪。
身后的小摊被游龙枪打中,霎时四分五裂散落一地,四周围观的人见状立刻尖叫着散了开来,顷刻便为他们腾出了一块足以打个痛快的空地。
谢樽不是什么柔软的性子,他踩着满地陶片心头火起,反手便握住了剑柄。
飞泉剑转瞬出鞘,在地上照出了一道银霜。
“赢了我便放你一马,若是输了……自会有玄焰军为你收尸。”赵泽风看着谢樽手中泛着雪光的长剑,目光中猛地燃起了一道灼热的火光。
闻言谢樽冷笑一声,剑尖直指赵泽风:“若是侯爷输了,可千万别孩子似的回家找长辈做主。”
赵泽风懒得跟他打嘴仗,只冷哼了一声提抢便上,游龙枪在他手中动若惊雷,虽力道不及赵磬,却是更为灵巧迅疾。
枪不过器者,强于不强全看主人,而赵泽风作为持枪者,比起赵磬不遑多让,不过几个来回,谢樽便已知道赵泽风武功没比他差上多少。
而兵器寸长寸强,剑对枪有不小的劣势,可谢樽这两年在玉印塔里挨的打可不是白挨的,他与赵泽风之间的差距已然足够弥补剑与枪的差距。
周围的摊贩早已在两人的缠斗下变得一片狼藉,百姓四散而逃,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边的战况。
“脾气不好,武功不错。”某次侧身而过时,赵泽风低声笑道。
“……”脾气不好?这闻名天下的混世魔王居然好意思说他脾气不好?
“当不起侯爷盛赞,只是在下莫名其妙命悬一线,实在是不敢不搏。”谢樽一剑将长枪挡开将赵泽风逼退几步,凉声阴阳道。
“哦?我可没做什么,你自己先拔剑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在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中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然而这一眼对视只在瞬间,下一刻两人又迅速缠斗到了一起,惹得四周尘土高扬,石块飞溅。
随着时间推移,谢樽好像忽然倦怠了这种你来我往的试探一般,剑势一转将赵泽风逼得节节败退,避无可避,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后,飞泉剑已然横在了赵泽风颈间,带出了一道丝线似的血痕。
“我赢了。”
“是吗?”赵泽风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脖颈上的血痕又深了几分,“不如低头看看?”
闻言谢樽目光向下一扫,只见一把饰金嵌宝的匕首抵在了自己腰间。
“穷寇莫追,你也太容易上当了,我可没说过我只会用枪……诶,千万别乱动,这匕首可是有毒的。”
“……”谢樽将剑往前递了递,抿着唇强硬道,“可惜你会先一步身首异处。”
“那可不一定。”赵泽风笑着用匕首抵着颈间的长剑将其缓缓压到了一边。
谢樽倒也没有抵抗,毕竟他不可能真的在这大街上把赵泽风怎么样,况且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仇怨。
“好吧,你速度是比我快些,便算你赢吧。”赵泽风说着收起了匕首,然后将游龙枪扔给了不知何时已然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玄焰士兵。
什么叫“算”?分明就是他赢了,罢了,他宽宏大量,不与闲人计较……
谢樽无语地收剑入鞘,看了看四周的惨状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赔钱这件事扔到赵泽风身上,事是他挑的,钱由他赔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吧?
然而不等谢樽开口,一个披甲执枪的大汉便带着几个玄焰军将他围在了中央,俨然一副要把人乱刀砍死的模样。
“侯爷,此人如何处置?”
“嗯……”赵泽风摸着下巴,瞟了一眼眉头紧皱,再次握住剑柄的谢樽,慢悠悠地说道,“切磋而已,你们把这里清理干净便散了吧,三倍赔偿。”
“是。”匆匆赶来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赵停林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带着手下的人迅速收拾了起来。
见赵泽风一力担下后续事宜,谢樽乐得清闲,转身就要去牵上躲在黑马身后的毛驴离开,可他才刚转身,便被身后忽然压来的身躯撞的闷哼一声。
“别走啊,咱们喝酒去,洛阳别的没什么好,酒却勉勉强强能入口,先前我在那留仙楼订了位子,此时过去正正好。”赵泽风和谢樽勾肩搭背,半点也不生分。
谢樽抓住赵泽风准备过肩摔的手骤然顿住,心底难得泛起了一丝迷茫。
鸿门宴?还是他刚才下手没轻没重,把赵泽风的脑袋打出什么问题了?
似乎察觉到了谢樽的疑惑,赵泽风眉峰一挑笑着说道:“我等武人自然以武会友,奉行的便是不打不相识,我一见你便觉倾盖如故,想必你也如此,走走走,喝酒!”
旁边围着四个膀大腰圆的玄焰军,身上还挂着一个赵泽风,谢樽实在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动手,只好木着脸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被硬生生架进了酒楼。
10.12碎碎念:真的好喜欢我的配角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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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倾盖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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