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载舟一连在这里待了几天,涂奕还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彩娘十分热络地跟他们交谈起来。
得知他们曾去草原游历,好奇地问他们草原的模样。
“一别多年,草原只在我梦里出现过。”
“彩姨是草原人?”
“嗯。”一番交谈勾起了彩娘的回忆,不过她还是难以将谢载舟口中的草原和她记忆中战火纷乱的地方联系起来,“我印象里那儿还是尸横遍野。我去战场上收尸,遇见了涂将军。”
她做了逃兵。
拼尽一切只想离开那里。
如今却后悔了。
她想回家,也不知十多年过去,家人是否还健在……
“彩娘,发什么呆?该上街去了。”
“知道了,将军,我这就去。”
她回过神来,不跟他们多说,挎着篮子就走了。
涂奕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对着谢载舟语重心长说道:“陛下也看到了,两地开战,受伤的只有百姓。二十年前,草原和大覃边陲多少人家庭离散,像彩娘这样背井离乡的更是不计其数。
陛下并非亲历者,而老夫确确实实感受过这一切。你难道要让老夫眼睁睁看着两地再次生灵涂炭?”
谢载舟愣了一瞬,又想起何映灯了。
他出生时,战争早已结束,说得上是天下太平,而何映灯却是那许多个家破人亡中的一个。
脑中里的人,突然变成了小小一个,牵着阿爷的手,站在院子里等爹爹回来的何映灯。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在草原里无助地跪在爹爹焚烧的孤单的人儿。
“陛下,陛下。”
孙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突然告诉自己,如今所作所为,正是为了避免以后再出现像映灯这样无依无靠之人。
“将军难道就不想看到有朝一日两地合二为一,再无作乱吗?”谢载舟神色严肃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此击必中!将军,你敢与朕赌上一次吗?”
他深知草原如今的状况,绝无能力与大覃一战。
“好。”
涂奕见谢载舟这幅模样,与先帝那张面容渐渐重叠,他也想知道,为何这父子俩都是同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情。
“容我再歇两日吧。”
“多谢将军!”
他们确实要等上些许时日,等待草原率先发难。
孙从很少见陛下有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从前面对何姑娘时,陛下总是温和地,待他们这些下属亦是如此。
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
平静的湖面不再泛起涟漪,好几日都没传来镇外的消息。
自那天后,柴乐意沉默了许多,得知两人的猜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柴道理了,生怕被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线发觉。
有人问起来,只说是弟弟赌气跑回去做工,盼望着有天人能够自己回来。
何映灯心里内疚,一切事情都是因他们而起,虽然乐意嘴上没说什么,但她的的确确给他们一家人带来了许多不幸。
此时此刻却也顾不了那么多,如果不能早些逃离这里,他们就真成了千古罪人。
月光如练,悄无声息地越过窗沿,仿佛时光也在此刻凝滞。
赤那朔与何映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老旧木几,上面摆放的早就不是当初那对喜烛了,柔弱的火苗偶尔噼啪一声,炸开细小的光晕,映得两人面容晦暗不明。
长时间的静默在空气中发酵,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何映灯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无意中抠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痕。
过了好久,她才终于抬起眼,目光像透过朦胧的灯火,直直落在对面那人的眉眼间,似乎要用尽全力将他看个清楚。
“过几日便是乞巧……”她的声音起得有些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荡开细微涟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几分决绝。
赤那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深深地回望着她。
何映灯深吸一口气,终于继续说道:“我和胡婶商量过了。”她顿了顿,“她那铺子地势好,人来人往也热闹,到时我会趁机点火。火势起来,街上定然乱作一团,阿朔,你跑吧,就趁那时。”
“我不能,映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听我说完!”她急声打断,眼中水光浮动,却倔强地不让它坠落,“我留下来。谢载舟,不,陛下要一个出兵的理由,我们绝对不能如他所愿。”
她微微前倾身体,死死地握住他的手:“只要你能离开,只要草原和大覃不再因战火生灵涂炭……那就足够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月光里。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先前更加沉重,他们两人之间,永远横亘着看不见却无比清晰的千山万水。
何映灯并非不知道一个人留在邬镇会有什么后果,要么一辈子困在这里,要么惹怒谢载舟,人头落地,但是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再成为他人的拖累了。
没想到她这种小人物,竟也能经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挫折。
赤那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起身走出去,从院子一角找到了做灯的材料,回头对她勉强笑了笑。
“乞巧正适合放灯,映灯,我们一起做一个吧?”
“好。”她压下心头的酸涩,重重点了点头,指尖微颤地接过细细的竹篾,手上动作飞快,“我这手艺,千金难求。”
月光下,两人头几乎相抵,专注于手中的物件,不多时,一盏精美的孔明灯便做好了。
何映灯不知从哪里翻出笔墨,一边看他,一边在灯上描摹。
仔仔细细吹干了墨迹,把灯递给他,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只狼,看起来小小一只,可怜又无助。
“不会画你,也画不出狼纹。”
“没事,我来。”
赤那朔接过画笔,熟练地画上狼纹,与旁边那只小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看,这灯独一无二。”压下心里的不舍,何映灯仔细地将灯收起来,“早些歇息吧。”
覃朝的夜晚和草原没什么不同,这已经是塔娜第二次来这里了,不过入关时,还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看守比之前还要严格,如果不是遇到了西域进贡的商队,只怕得多费一些时日。
“玉衙门离都城这么远,根本打探不到一点关于阿朔的消息。”
塔娜叹了口气,但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阿朔没死,不过还是有些失落,覃朝之大,找一人如同海底捞针。
见她情绪低落,德莫只好转移话题,回忆起了他们当时刚来覃朝的事。
“上次来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时候你还听说邬镇乞巧节十分热闹,非说要去看,差点连正事都忘了。”
“不过还是没看成,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我们那时估计早就在镇上碰到阿朔了,白白在玉衙门打听了好几日。”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
“说来也怪,我记得邬镇与玉衙门往来商贩不少,特意有一条街,几乎全是邬镇的小贩。我们这儿逛了半天,怎的没看到?”
他这一提醒,塔娜也发觉了,确实是有些反常。
“打听打听?”
“这就去。”
他们先是跑到那条街上问了一圈,几乎全是玉衙门本地的小贩,也的确很久没见到邬镇的人。
然后又去了典当铺,邬镇里面没有这种铺子,一般贵重的首饰之类都会带到这儿来典当,据老板所说,已经许久没镇上的人来了。
在他们口中,邬镇仿佛已经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
“出不来!”
两人异口同声道。
能让邬镇变成一座不进不出的死牢,那就只有当今陛下。
“牢”里关着的,必然就是很重要的人了。
“偏偏是邬镇,偏偏是这个时候……”塔娜突然眼前一亮,继续说道,“我们差点忽略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何映灯!”
德莫一怔:“映灯姑娘?”
“对!你我都清楚,当初在草原,谢载舟就映灯情深意切!他后面甚至不惜冒险,趁阿朔不备,强行将她带回了覃朝。这份执念,岂是轻易能放下的?”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如果……如果阿朔真的死了或者被扣押。谢载舟如今皇帝之尊,手握天下权柄,他若还对映灯有情,怎么可能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
“唯一的解释就是,”塔娜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阿朔很可能还活着,就被关在里面!而映灯……谢载舟把她放在这里,既是为了隔绝消息,恐怕也是为了……用她来牵制阿朔。只要找到了她,就一定能找到阿朔的消息,甚至找到他!”
这个推断正合此时此景,她现在几乎是肯定,邬镇他们非进去不可。
“看来这次邬镇的乞巧,我们是非看不可了。”
塔娜心里松了口气,就连长生天也在眷顾,竟然让他们这么快就能推测出阿朔的消息。
世上没有密封不透的地牢,只要有风吹到的地方,总有办法可以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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