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兰终于不再是那副怯生生模样,虽然还是没有笑模样,但眼睛泛着亮光,总归不是死气沉沉的,也算是好事。
街上传来的铜锣声一慢三快,张宓不再多留谢玉兰,即便明日谢玉兰不必早起上学,也不可如此无视中宵。
整整一夜,张宓都不得安眠,翻来覆去,天还未亮便披上了衣服起身,想着谢玉兰过了子时方才睡去,张宓便早早吩咐下去今日不必叫人。
但终究思绪难平,有些烦躁的扣上长衫盘扣后,唤来了福伯。
“先生……您找我。”福伯躬身进书房,见张宓落下茶盏,很自然的上前添茶。
“找你问问谢玉兰的事儿。”
福伯似是早有预料,但却又无从开口,面露难色,“先生…您…想问哪方面?”
“我走这五年,府上可发生了什么事?”
福伯沉思片刻,摇摇头,自吹自擂道,“府上人口不多,加起不过一只手的数,一切安好。”
张宓对这番说辞自然不信的,谢玉兰打六岁就跟了自己,前前后后不算张宓参军这五年也和谢玉兰实打实的过了五年,什么脾气秉性,张宓早就摸透了,若说无事发生,就叫个生龙活虎的小皮猴子变成个死气沉沉的鹌鹑,那段然是天方夜谭。
“怎的,五年没回来,对我也说不得实话了?”
张宓自诩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被谢玉兰昨日这番疏离畏缩模样窝了一心口火后,越发的没了耐性。
“周福,我将你从老宅带来无非是看重你老实本分又是个忠心的,你若没了这些品性,便回老宅继续做你的门房。”
福伯身体一僵,当即下跪,“少爷勿怪,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老爷子命人来府上接玉兰少爷过去住了几日,回来后玉兰少爷就和脱胎换骨了一般不爱吵不爱闹了。”
“具体几日。”张宓拧眉,“说明白了。”
福伯身后辫子晃了又晃,叩首,“七日…”
张宓眉心紧蹙,深呼一口,强压火气,“回来时候,身上如何?”
福伯不敢抬头,趴伏着继续道,“膝盖乌青,背上应当是戒尺痕,两三道,回来时候已经泛了紫…回来时…罗管家特地叮嘱我等…说…”
“说什么。”张宓只觉得这火气直冲天灵盖,从胸腔气短开始,一路到后脑沉重,前额胀痛。
“说主子不在,要我替少爷您看好了宅子,不要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主子狐假虎威…败坏了张家门风…”
“狐假虎威…败坏门风…”张宓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怒极反笑,头上青筋跳动难压。
自觉情势不妙,福伯立刻起身回扣,聊表忠心,“先生还请放心,您走前交代了,您不在府上的日子,府上紧着玉兰少爷,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玉兰少爷回来后您尽可放心。”
张宓扶额,强压额上青筋,良久,顺过来一口气,端茶的手还存有气极过后的颤抖,“过后呢…可还有旁的…”
张宓嗓音蓦地沙哑,一口黄汤入喉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福伯撑身微起,点头肯定道,“仅此一件。”随即补充,“再说有也就是些小事,左右不过同学间的小打小闹,像昨日那般闹进警察厅,也是头一回。”
福伯似是生怕张宓不信,又要叩首,被张宓伸手拦下。
“先生…”福伯瑟瑟回身,见张宓拧眉倚靠茶几久久不语,刚要开口,张宓便两指随意拨了拨,嗓音疲惫沙哑,“下去吧…”
福伯扶着膝盖,一条腿一条腿的立定,并未退去,反倒试探着提议,“先生…有时间不妨回老宅看看…毕竟…”福伯顿了顿,圆滑道,“老爷子也是爱子心切,您多回去看看,顺了老爷子心思,叫老爷子安了心,自然老爷子也不会为难玉兰少爷了。”
张宓冷哼一声,扶额抬头,对上福伯那张堆满讨好的脸,又是一阵烦躁,只想立刻马上把福伯打发了,“昨儿玉兰说没吃上肉包子,你去出门一趟吧,去玉兰看上那家,买几个肉包子回来,不要太多,够个零嘴儿解馋就行,别耽误了他晌午用膳。”
“欸…”福伯如释重负,“我这就去。”
谢玉兰这觉直睡到了晌午,人醒的时候还有些发懵,周遭过于安静,让人有一种身处异世之感。
门口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传过来,才叫谢玉兰心里踏实了不少,那交谈声音不大,能听见有人说话,却听不清内容。
谢玉兰起身过去开门。
“啊…玉兰少爷醒了啊…”门外是福伯和阿泱,谢玉兰甫一开门,二人眼底略过一抹惊讶,神情躲闪,旋即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谢玉兰怔忡地望着廊下二人,“福伯…阿泱?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随即喉咙发紧,“可是我今日起的太晚,先生生气了?”
“怎么可能…”福伯说着手就搭上了谢玉兰单薄的肩,"且放宽心我的小少爷,就是先生吩咐的不让我们叫您。"手上稍用力道将谢玉兰往屋里带,阿泱默不作声的跟进来,勾开茜纱窗屉,清风入屋,裹着院内的茉莉香。
谢玉兰被按坐在圆凳上,不明所以的看着二人,刚要开口,怀里就被人塞了包温热的什么东西,低头查看,这油纸包眼熟到额上红肿隐隐泛痛。
“这不是…”谢玉兰茫然问道,“这不是我昨日…那个…”
“是。”福伯眉梢微挑,嘴角上扬,“先生今早叫我特地去买的。”
谢玉兰略一诧异,很快面露喜色,指尖堪堪触到油纸结便骤然蜷起,脊背挺直,方才解开绳结,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小包子正躺的里面,谢玉兰伸手去拿,鼓着腮帮嚼了两下,那团温热滑过喉头后,他抿了抿唇,下颌机械地动了动,连带着方才飞扬的眉梢也缓缓落回原处。
“哟,怎么这模样?”
谢玉兰囫囵咽下,对着福伯挤出个笑来,“没事…”
"什么模样?"未等福伯细问完,张宓已撩袍跨进门槛,迎面便见谢玉兰捧着两个不大的包子,嘴角的笑意生生僵在脸上,活似庙里泥塑的菩萨像。
张宓伸出一根指头,朝着谢玉兰脑门轻轻拄了下,嘴角上扬,笑道,“不好吃?”
谢玉兰委屈巴巴点头,捧着包子往张宓面前递,又倏地停下,一时间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最后只能瞧着张宓眼色,怯生生想求一个示下。
“试个滋味。"张宓拈起来个,不过小儿拳头大小,打量起来,若是谢玉兰这般身量,顶多两三口也就咽得尽了。
谢玉兰见张宓所言并非玩笑,当真咬下,眼中情绪极为复杂,腮帮子绷得发酸,笑的更为勉强。
包子入口味道一般,但肉质干柴的很,面皮倒是发得暄软,可齿关一合也就将将碰上丁点荤腥。寻常府中灶上煨着的老鸭汤不提做法工艺,光是吊都要吊足六个时辰,谢玉兰入府多年,早就被养刁了嘴,哪里还吃的来这些。想到此处再瞧谢玉兰那小模样,忍不住调侃。
“怎的今儿这模样比昨儿挨打还委屈?”张宓挑眉笑道,“我要是没记错 昨儿肯吐苦水也是因为这包子,今儿这委屈模样,又是因为这包子,这包子可真是不得了,惹的我们玉兰少爷接连两日心思不痛快。”
谢玉兰拱拱鼻子,哼了一声,嘟囔道,“先生怎的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张宓无奈轻笑,并未作答,伸手去拿了最后一个包子,塞的嘴里,草草嚼了两口就咽下,微微抬了抬下巴,阿泱过来把剩下的油纸收拾了去。
“没办法,家里有小少爷受了委屈,得哄。”张宓掏了块帕子出来擦手,垂眸故作感叹。
谢玉兰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了些许又忽地压了下去,眼内略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伤。
张宓自然察觉到了这样变化,结合之前福伯所言,也能猜个大概,侧头吩咐福伯,“去厨房问问,还要多久。”回头垂眼望着谢玉兰温声道,“尝也尝了,执念也就消了吧,一会儿叫人把午膳给你端来,也不用去正厅了。”
“嗯?先生不用膳吗?”谢玉兰抬头,眼内澄澈,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总是能叫张宓挪不开眼。
“嗯…”张宓瞧得心软,索性伸手蒙上谢玉兰的双眼,拇指无意掠过谢玉兰的唇瓣,触电般收回手,轻咳一声,“嗯…有些事情,去趟老宅,你乖乖吃饭。”
说到老宅,谢玉兰应激般缩了下脖子,旋即坐直,又是那副做给人看的笑模样,“那先生快去吧,我也不是孩子了,先生不必事事嘱托的。”
张宓眉头轻轻一蹙,但见谢玉兰坐的乖乖的望着自己,还是立刻舒展了眉头,点点头道笑,“好…那劳烦小先生照看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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