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人成想张宓这一去就是月余,包括张宓自己。
张老爷子执念于复辟大清正统的幻梦,殊不知历史洪流早已冲刷出新的河道。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思想深入人心,百姓好不容易挣脱了皇权桎梏,又怎么会还想跪地叩谢皇恩?
这场闹剧本就如同梨园惊梦,只是有人不愿看清,即便明知迟早落幕,也想最后做一次**狂澜侯方域。但戏曲终将落幕,就如同黄河九曲但终会入海,只是成王败寇,张老爷子的一腔热血即便再过滚烫也只能被时代浪潮所熄。
上面的人恩怨分明,除张老爷子外张家并未有旁人受到牵连,但张老爷子早已年过半百,一朝落马气急攻心,入狱不过一月便气急攻心吐了血,张宓在外得了消息当即塞了票子从中斡旋,又送了大夫进去查看,只是狱内设施简陋,即便大夫医术再过精湛,施展起来也难免受限。
好在张老爷子昔日同僚各个重情重义,即便立场不同也为张老爷子说上了几句好话,终究是得以叫老爷子先行保外就医。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才惊觉院内玉兰树早已覆满积雪。
张宓似乎…好久没有认认真真的瞧过谢玉兰了。想到此处,张宓掏出怀表瞥了眼时辰,确定还有些时候才到谢玉兰散学的时刻,便从红木躺椅上下了来。
“家骏…家骏…”张宓起身唤人。
家骏听见动静麻利过来,应道,“来了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张宓指了指门外,面上虽不显,可一张嘴,语气里还是透露着些疲惫之气“套车去吧,一会儿我随你去接玉兰。”
“可您这…”家骏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为难的瞧着张宓,“先生,您都三个月没怎么好好歇息了…您就别去了,我自己去就成,接小少爷这活儿我做的熟着呢,您就…”
张宓自然知道家骏是好心,只是太久没好好瞧过了,心里还是挂念的,也就好声好气的解释了两句,“去吧,这些日子忙着老爷子的事儿也是挺久没瞧见他了,虽说也是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可还是想早些瞧见。”
家骏叹了口气,不再多劝,“那我去套车了,先生稍后。”
雪天路滑,家骏赶马也不敢太快,只求稳稳当当的,也叫张宓在车里也能歇个片刻。
车外传来喧闹,张宓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车上睡了过去。
“家骏,瞧见玉兰了吗?”
家骏探头去寻,“没啊先生,兴许是书本收拾的慢了些?咱们再等会儿吧。”
张宓掀起帷幔朝车外望去,三五成群的学生正结伴往外走,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许久,始终不见那张想见的面孔。待到人影渐疏,依然未见谢玉兰的身影,张宓不禁拧起眉头,随即掀帘而下,径自朝学堂内走去。
“家骏,你在这候着,我进去瞧瞧。”
张宓不待家骏反应便快步踏入学堂,情急间方才想起自己从未踏足此处,只得拦下过路学生问询。
“同学叨扰。”她挂着得体的微笑,“可识得三年级乙班的谢玉兰?”
学生愣了愣,又打量了一番张宓,打探道,“你是他什么人?”
张宓面色一滞,仍从容应道:“算来该是兄长。”
“该是?”女学生绕着张宓踱了两圈,直直望进他眼底,“兄长便宜兄长,怎么还有'该是'之说?”
小姑娘伶牙俐齿,问的问题也是犀利的很,张宓牵了牵嘴角:"总归是家宅内务,姑娘能否告知谢玉兰去向?"
女学生咂舌收声,朝西偏门扬了扬下巴:“散学钟才响,那人就被邝慈生拽着往那边去了,具体去了何处我也不知。”
邝慈生?张宓瞳孔微缩,草草道谢便往西偏门疾行。
青石板上水光雪渍晃着初冬残阳,张宓疾步穿行间忽见两个仰卧雪地的身影正侧头相望。谢玉兰眼尾那道血痕缀着冰晶,颧骨青紫在素净雪色间愈发显得狰狞。
"谢玉兰!"张宓踩着积雪疾步上前。少年一惊忽地从雪堆里弹起来,冻得通红的双颊还粘着碎雪:"先生怎么..."话音未落已被拎着后领提起。
邝慈生慌忙抹了把脸,起身拍学,“张先生您听我说...”话头却被簌簌落下的驼绒围巾截断,眼见那道墨色身影拽着人已走出丈余,他才扯着嗓子喊,“午时三刻!别忘了!”
谢玉兰踉跄着被拖行数步,围巾驼绒几次差点吃进嘴里,仍执拗拧着脖颈朝后嘶喊,“记着呢!”尾音被朔风卷碎大半,倒呛进几粒雪粒子。
张宓攥着少年腕骨穿过正门,将人搡进车厢,车辕积雪簌簌震落,紧跟着张宓便跨入厢内,刻意不理会谢玉兰蜷在哪个角落,只朝帘外沉声道,“回府。”
许是雪地里躺了良久,谢玉兰身上早已被冻了个透彻,车里虽也有炭火供着,但还是叫人冷的发颤。
“先生…”谢玉兰在驼绒围巾里瓮声唤道,蚕蛹般裹紧的毛领间只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膝头隔着锦缎悄悄蹭过半寸距离,却见张宓闭目养神似的倚着厢壁,毫无反应。
“先生…我好冷…”谢玉兰又唤了一声,悄摸摸的往张宓身边又挪了半寸,见张宓依旧不为所动,怯生生伸出去一只手,抓着张宓袖口晃了晃,“先生…”
谢玉兰那声裹着水汽的呜咽在厢内荡开时,张宓玉扳指早已不知转了几轮,可这声实在可怜,终究叫张宓撤了力道。睁眼却见少年鼻尖还沾着雪沫子,领口下冻紫的脖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既知天寒,还偏要往雪堆里扎?我瞧着你和那邝家小子并排躺着倒快活得很!”最后半句染上了车外严寒,生生把“快活”二字碾成了冰碴子。
谢玉兰不敢吱声,生怕哪句说错惹的张宓越发恼火,可这幅模样落得张宓眼里,就像是自小养大的孩子因着个不知哪里来的外来小子和家里置气,一句不肯多言。
“好…好…”张宓气急,“好极了!”张宓气的发抖,可偏偏又舍不得谢玉兰真就这么冻着,解了紫貂马褂盘扣便劈头盖脸的给谢玉兰罩上。
马褂带着余温罩下,谢玉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任由张宓摆弄。张宓像是存心刁难,明明是件马褂,却不叫谢玉兰抬手伸臂,将人一裹便径直系上盘扣,还坏心眼地将两个袖管拽到身前打了个死结。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谢玉兰试着动了动,完全动弹不得,只得瞧着张宓讨要说法,“先生是在欺负我吗?”谢玉兰鼻尖红红的,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是。”张宓冷哼一声,瞧着谢玉兰这幅表情,配上那声质问,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就也起了幼稚心思,“就是欺负你又如何?”
"不可以!"谢玉兰难得顶撞。嗓音却陡然拔高:"别人可以欺负我,先生不可以!"话音未落眼眶已泛红,愈显委屈可怜。
“不!”张宓声调亦陡扬。温热大手捧住谢玉兰的脸左右轻晃两下,待要捧正时忽又肃容,“是别人不可以欺负谢玉兰!"拇指摩挲他泛红的眼尾,心里又是一阵抽痛,话到嘴边的声音到后几乎弱不可闻,“先生…可以…”
一滴冷泪顺着眼尾坠落,正砸在张宓拇指。转眼间珠泪连串而下,张宓慌忙擦拭却愈拭愈急,掌心洇透水光,“哭什么?是怨我绑了你…”指尖扯开死结时声音已软了三分,“这就解开,同你赔不是好不好?”
“先生惯会骗人!”谢玉兰猛然抬头,泪珠挂在腮边,”五年前诓我一场,现在还要故技重施!”
张宓指尖发颤去拭他腮边泪,“我的小祖宗,我到底是几时骗了你?”喉结急促滚动,“惹的你生出这般滔天委屈?”
“你就是骗我了,你说你去参军是为了报国,是为了信仰,可你明明就是为了逃婚!为了逃和陈二小姐的订婚!”音量节节攀升,“你就是把旁人都扔了,你不要别人了,我,你也不要了!”
谢玉兰越哭越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进去,便有三口气连着哭出来,小脸都别的通红,张宓怕人哭的胸闷头疼,连忙伸手去拍。
“乖、乖…不哭…”张宓手掌顺着谢玉兰脊骨轻抚,哄道,“先不哭,此事缘由等一会儿回了府里细细同你讲。”
“还有什么委屈也一并都想齐了,等回府了我们慢慢解决。”
接着直起身,朝着帷幔抬了抬下巴,凑近谢玉兰耳畔,沉声规劝,“街上人多口杂,总不能叫旁人看了戏,对不对?”
谢玉兰胸腔一起一伏,叫张宓顺着脊背拍了良久,吸了两下鼻子,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又不满地扭了扭身子,这是告诉张宓身上还没解开,叫他继续。
张宓认命低头,伸手去解,刚将最后一颗盘扣取出,就听见家骏勒马,随即一声通报,“先生,到家了,先带着小少爷下来吧。”
张宓还未反应,谢玉兰翻身便走,如张宓头一天回北平那日一模一样。张宓不禁失笑,这般脾气,方才像是熟悉的谢玉兰。
张宓摇头苦笑下车,一抬头就瞧见谢玉兰裹着紫貂马褂伫立阶前,不言亦不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张宓,只等着张宓走进两步,旋即转身就走,张宓驻足不动,谢玉兰便也倏地停下,回头投来怨怼的目光,甫一抬脚跟上,便又是一阵猛走。这般猫儿逗线团儿的把戏,直教人眼底沁除三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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