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满头(上)

翌日清晨,我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来,从妆奁的暗格里找出那个白色瓷瓶攥在手里。

在院子里兜兜转转,竟撒然发现琳琅轩西南角有一口枯井,它周围长满狗尾草,熙熙攘攘的,在这个哀怆的秋日中生出几分春日盎然。

可秋风终会携着凉意而来,要我衣着单薄不禁瑟缩,我席地而坐背靠枯井,看着手中的瓷瓶微微发怔。

这时不远处传来埙声,霎时叫我杵在瓷瓶木塞上的手指顿住。

不过顷刻,我便红了眼眶。

这个曲子是我少时在家中所谱写,名为《雪满头》。

那日春分,墙院外的玉兰生出枝桠,我侧眸透过窗子看着“红杏”过墙,脸上沁出些笑意,而后又俯首案牍之上。

院外热闹声渐起,而我这几日花费的心思也大有所成,不多时院中大门松动,一个身着粉袄的女子从门缝中钻进来。

“小婠儿?”她穿过青石板路,在窗中窥见我半个身影,轻声开口。

闻言,我抬头看她,见秦嬛阿姐手中拿着食盒冲我摆摆手,我与她相视一笑,随后抓起桌上的几页纸,踩着案桌从窗口一跃而下,似小猴般跑向她。

“阿姐!阿姐!你看,我写成了!”她怕我跌着,提裙小跑迎我。

年久失修青石板开裂,我不甚被绊了一跤,扑进她怀里,阿姐娇嗔:“婠儿毛猴子,小心些。”

她见我脸上喜悦,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将食盒放在桌上,把我拉在桌边石凳坐下,抽走我用尽心血而成的谱子,柔柔地冲我笑:“小皮猴饿坏了吧,先吃饭。”

食盒里的饭香顺着风飘进我的鼻腔,勾出我胃里馋虫,我嘿嘿一笑,便知道她准是带来了我最爱吃的水晶猪蹄。

关禁闭这些日子里,那帮仆人净会看人下菜碟,整日里拿着剩菜剩饭糊弄我,有时连送也不送,若不是阿姐总来看我,我怕是要活活饿死在戒堂。

“今日二哥大婚,阿姐来我这里不要紧吗?”我捧着白饭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

她将我的谱子捋平放在膝上,嫣然一笑地摇头:“祖母身子不爽利,观完礼便去歇息了,左右我也无事,就差了小厨房给你做点东西送过来。”

“不过小婠儿,你明知道窦氏的性子,又何必与她起口舌之争?”阿姐倒了杯茶水搁在我眼前,有些不解问道。

我夹起一块猪蹄放在米饭上,略有停顿地抬起头,扯出一抹苦笑:“阿姐是养在祖母膝下的,自然不知我的处境。”

说着,阿姐垂眸,笑意中含了些抱歉:“对不起,婠儿,怪我。”

我扬起笑脸,似做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毕竟,尊卑、男女、嫡庶、都是划分人的标准。

阿姐是嫡出长女,是秦沉方原配夫人的女儿,后因其亡故,养于祖母膝下。

她与祖母住西南阁,那地方清幽僻静,如避世仙人,怎能知晓内院这些纷扰。

现任主母是秦沉方续弦夫人,她娇柔做作、狠毒善妒,灭妾虐庶,根本担不起总管全家之名。

我阿娘这辈子除了被秦沉方强纳为妾以外,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可在这秦府一日,她便要受她打骂责备,栽赃陷害。

凛冬要不来炭火,让阿娘生生染上寒疾,近乎半只腿踏进了鬼门关,还有克扣月钱,缺衣少食已是常有事。

年前阿娘病重,只是想请个大夫前来诊治,她竟是半点不通融,硬是说她装弱邀宠。

若我阿娘真是为了邀宠卖弱,秦沉方又怎么会让她落到这般田地?

旁人只知我与窦氏争口舌之辩,可实则我不过是想给我阿娘讨一份公道。

只是这份公道不好讨,要我笑尽世间男子薄情薄义,徒留自家宅院斗得血雨腥风,可偏要在朝廷装作忠骨一副。

女子,生来要做男子的附庸,而这宅院里的女子更是被交换的商品,赋予等价的报酬,等时机一到便是一桩,以父母之命的婚事。

终其一生,画地为牢,不由自己,满是遗憾。

看着阿姐,我眼中酸的紧,又不想让她见我落了的泪,于是忙低头咬下猪蹄,可水晶猪蹄还是缺了味道,徒增一份咸涩。

不过,好在我在曲艺上颇有天赋,凭着宫商角徵羽五音可谱写出谱子,卖到乐馆里赚些银钱。

我想让我阿娘过的好一点,更想让她逃出这虎狼窝。

阿姐细腻,察觉到我的窘迫,扬了扬膝上的谱子,不再惹我伤忧:“小婠儿,饭后弹一曲给姐姐听吧。”

我闷头嗯了声,心中却十分感激她给我留了份尊严。

《雪满头》是悲曲,大抵是讲一对才子佳人命不由人阴阳两隔的故事,大雪纷飞时,生死间有幸雪落满头,有白首之意,自也算了圆满。

我捧着瑟端坐石桌前,靡靡之音伴着嗓音流露而出,一曲曲毕,秦嬛以帕子拭泪,而我也拂去颊上清凉。

“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悲伤词。”被门外男子温润爽朗嗓音打断,我与秦嬛互相一望,悄步过去开了个门缝四下打量。

“没人了,都在宴上了。”男子对露出半个身子的秦嬛微微一笑,而后偏头笑看躲在她身后的我。

今日赴宴之人皆非富即贵,纵使我和秦嬛不认识他是谁,但凭他这一身锦衣,便得行上女礼,唤一声公子。

见我们行礼,男子收起折扇,俯身还礼,我尚在禁闭,便不愿多事,于是躲在秦嬛身后细细打量他,一身金绣莲纹浅蓝袍,腰间系玉,本就风神俊朗,还偏生的双桃花眼,眼波流转四处含情。

春风烂漫,了无痕迹地掠下一朵绽开的广玉兰,伴着柔意落在树下男子的肩头。

这便是我和萧锦行的初逢。

他双手背后歪头勾着软绵的笑,冲我道:“姑娘,这首曲子我没在京城听过,所以冒昧求问姑娘,这曲子是哪位大家所作?”

萧锦行与我说话,我再躲在秦嬛身边便显得不大合适宜,于是我站定身,看着他:“不是大家所作。”

萧锦行闻言挑眉,一副成胸在竹的模样,走近弯腰与我平视:“那便是姑娘所作了?”

“公子无事,小女子便告退了。”

我不想与他说这些没有什么营养的废话,只想拉着阿姐躲进院子,在细改谱子里的几处瑕疵。

见我转身要走,男子笑了声,将藏在袖中的一朵广玉兰轻轻放在我的发髻上,后退半步:“广玉兰干净纯洁,衬你。”

“此曲意境尚足,词却有些晦涩拗口,若姑娘想达成民间口口相传的结果,可稍改的通俗易懂些。”

这话一语中的,一直以来,我确实推敲词中的用句,生怕少了分不近意,多了分不达境,以至于有些生涩难懂,如若读书不深难解其中之意。

他能指点出来我倒是欣喜,于是对着他的背影道“多谢。”

玉兰不稳从头上飘落,我下意识伸手接住它,正巧赶上萧锦行回头转身,花盛在手里,而他撞进心里。

他见我错愕,眉眼沾笑,仰着下巴朗声笑道:“叫什么?”

我愣一下,答:“雪满头。”

他笑愈深,而后摇头,道:“我是说姑娘的名字。”

“秦婠。”我忽然抓住姐姐的手,闪身躲进院中,徒留声音在门外回荡。

“秦姑娘,我……萧六郎静等此曲名动京城之时。”他的声音隔门传来,我循声抬头看向那枝长进院内的玉兰,枝上零落几枝绽放,却远不及我手心中的清丽。

展开手心里藏着的玉兰,我掩下双颊滚烫,缓缓显出笑意,鬼迷心窍地喃了句:“萧六郎。”

不知秦嬛有没有听见我说话,但等我缓过神来时,她已经踱步至石桌前,倒了杯茶水饮下。

我跟上去,将玉兰摊在石桌上,反手拿起谱子细细地看了看。

“婠儿,你知道那人是谁么?”秦嬛启唇,我抬头看她,见她皱眉,于是有些不解地摇摇头。

后又细想了一下他留下的名,顿时一愣。

萧,是国姓。

“小婠儿,他是六殿下。”

六殿下萧锦行,是七殿下萧临行皇储之争的死敌。

虽说枉论皇储是大罪,可背地里群臣还是成群结队,分帮站派。

而秦家是站在六殿下的对立面。

所以秦家人除非顾及面子一事,否则必然不与萧锦行私下结交。

今日二哥大婚,他却踱步至后院,哪怕本无心存腌臜挑拨之意,可这番交谈被有心人解读,便足以惹人误会。

毕竟萧临行生性多疑,我与他不过寥寥几面,如他认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他知道了此事,又恰逢近日多事之秋,自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恐难逃一死。

“婠儿,此事只你我知,莫要再声张。”秦嬛面色不好,却也耐着性子抚了抚我的头发,安慰道。

我自然知道,即便萧临行不知,父亲知了,我恐也难逃杖责,况且军中掌罚,都是往死里打的。

我还有未完的愿,自得更惜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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