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金锣鸣响划破静寂的墨空,顷刻之间,连山周家寨一片一片地亮起火把。从山顶至山脚,照亮半边夜空。守夜的喽啰兵听到锣声如临大敌,迅速成队,关紧三道寨门。同时,寨子里的弟兄们也都起来了,各自拎着兵器,依照平日的操练,火速集合。
后山的库房外,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二三十名骁勇喽啰兵汇聚于此,将库房团团围住,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人墙。空场中央,寨主周铁心与二当家薛飏并肩站立。周寨主双拳紧握,面沉如水,不动如山。薛飏腰挂长剑,分脚而立。此人比周寨主小上几岁,年至不惑,天生一张白面,柳眉凤目,心计颇深。
这伙人对面的便是叶归思。他肩负双刀,昂首站着,衣袂轻拂,无风自摆。
周铁心双眉紧蹙,沉着脸道:“二弟,深夜鸣锣惊醒一山弟兄可是大事。你先说说,库房怎么了。”
薛飏上前一步,双手负在身后,朗声道:“众位弟兄,我今夜归来,听闻大哥在前堂宴客就没去打扰。宴会散毕之后,才知道寨中来了贵客,竟是江陵府绣叶庄的叶庄主。众所周知,绣叶庄素有天赐神匠之美名,叶庄主也是侠名远播。”
叶归思闻言长眉一挑,心说这是要先扬后抑,先礼后兵啊。他来连山做客这十几天,自以为把周家寨摸得差不多了。此寨分前后两山,占地千余亩,帮众百余人。平日里开采山珍,每月下山一次,掠夺村庄财物。前后山以峡谷相隔,道路崎岖难行,设有重兵把守,是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探访后山。不过叶归思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二当家一回来,竟把自己“请”到了他一直在找的地方。
“我和大哥本以为周家寨若能与绣叶庄结盟,便是如有神助。却不料这位叶庄主投靠是假,探寨是真!”言罢,薛飏长剑出鞘,剑气凛冽,直指叶归思。“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探我宝库,有何居心?!”
宝库?
叶归思眼光一转,看向身后的大屋。此屋长宽数丈,灰墙青瓦,单檐歇山顶。两侧设有耳房。屋门较普通的堂屋更加宽阔,厚石粗木,用料扎实。再回想来路,仅有一条狭窄山径,崎岖隐蔽,易守难攻。
可问题是这里头黑乎乎的,叶归思看不真切。他目光扫过薛飏,看向周铁心,用一种无奈的口气道:“周大哥,小弟本是外人。倘若寨中宝库受损,二当家怀疑我也是应该的。可不瞒在场诸位,这地方我确实是生平第一次来。二当家既然担心,还不如开门进去看看是否真有损失。”
周铁心其实对山寨的排兵布阵颇有自信。他不信叶归思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后山深处,所以眼前这一出其实是薛飏在做戏。要找个借口把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收拾了。可行军都讲究师出有名,他们纵使落草为寇了,江湖规矩还是要守的,否则难以服众。念及此处,周寨主大手一挥,“开门!验库!”
两队喽啰兵左右拥上,哗啦啦拉开库门,掌上灯火。
叶归思往里一看。这宝库内部宽敞,结构简洁严密。墙壁和顶梁均以厚实的粗木支撑,以防地势不稳或野兽侵扰。库房里前有木箱,后有搁架。箱子上铺有用于防潮的稻草布袋。后面的搁架上则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
薛飏提着长剑进屋验库,叶归思也跟了上去。
“二当家别见怪,我得跟着你哈,”他神色轻松地打趣道:“万一你摸个夜明珠揣兜里,说是我偷的。我不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嘛。”
可这前脚一进库房,叶归思就觉出不对劲儿了。早些年,神匠叶荣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受地方官府邀请,亲赴淮西盐场改善开采盐矿的工具。叶归思觉得好玩也就跟着一起去了。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存放盐矿的库房里,那种潮湿憋闷的古怪味道。
叶归思目光一飘,看着堆在库房里这些大木箱,心中突然有了猜测。他见薛飏正装模作样地清点搁架上的珍宝,索性上前两步,往旁边的箱子上一拍,故作糊涂地说:“别忙着往里走啊!不先看看这外头的东西有没有丢嘛?”
说着,叶归思反手丢开箱子上压的稻草,接着抠住箱盖往起那么一抬。
“慢着!!”
周铁心和薛飏异口同声,但已经晚了。
箱子一开,一股子腥咸的怪味迎面扑来。木箱中则是未加精炼的粗盐矿。
薛飏的剑则伴着这股气味送到叶归思面前。剑气破空,寒光闪烁,势如破竹。叶归思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赶忙先一个错身躲开,接着双刀出鞘,被迫御敌。薛飏一心想了结这姓叶的,以免自己的计划节外生枝,于是剑法毒辣,招招取对方要害。
长剑如银蛇吐信,剑尖化作寒星,直取叶归思的咽喉,做着一击毙命的打算。叶归思脚下一滑,避其锋芒,左刀格挡,右刀反击。但薛飏剑势越发猛烈,一剑快似一剑,如闪电破空,逼得叶归思步步后撤。
眨眼功夫两人你来我往拆了百十余招。周铁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考虑自己何时加入战局。其余寨众从没见过这样的激烈的对战场面,个个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二当家好快的剑法!”叶归思横刀挡下薛飏刺来的银剑,两脚一错,蹬着身后的木箱腾空而起。一个飞跃跳出库房,落在了外面的空地上。
薛飏追将出来,提剑又刺。
“诶诶诶,我说你别着急啊!”叶归思双刀在手护住周身,众人只见银光闪动,他飞上蹿下,全然看不清此人何时出招,如何出招。
银剑再度逼近,叶归思身形一晃,灵巧躲过,然后突然一个翻身,转守为攻。他把双刀往前一送,如蛟龙出海,先是左刀斜挑,荡开对方长剑,紧接着右刀横扫,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逼薛飏腰间。薛飏被迫后退,长剑的攻势一时间被完全压制。
“搏空掠水剑,”叶归思勾唇笑道,“没想到浮山派散了这么久了,还能遇到曲掌门的传人。说吧,你是哪一辈的弟子?”
薛飏这才发现,叶归思跟他打了了一炷香有余,面不红气不喘,头发丝都没落下一根。而自己早已被他的双刀震得虎口生疼,右臂已是麻了。难道他一直都在试探自己的剑术?
“哼,我的来历与你无关!你若不惹是生非来探我周家寨!我也不想与江陵叶家为敌!但你偏要来坏我大哥好事,我便不能留你性命了!姓叶的,看剑!”
叶归思也烦了,白眼一翻,双刀相交,接住对方剑势。接着他左刀前推,右刀后撤,这么一转,就把薛飏的银剑缴了下来。撤下银剑的同时,叶归思旋身飞起一脚,正中薛飏小腹。他这一脚是带着怨气的,灌了八成力。是以薛飏噗嗤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径直向后飞出丈余。
“二弟!”周铁心大怒,抡起双掌准备下场救人。却见叶归思气灌双刀,舞出一阵烈风。双龙呼啸,气吞山河。围观的寨众被烈风逼得喘不过气,连连后退,包围圈外扩了一大截。
就在众人等着叶归思这一招带走薛飏性命的时候。忽然风息树止,拨云见月。叶归思双刀归鞘,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落在石砖地上。
“不打了。”
他掸掸手,拍去袍子上沾染的灰尘。然后看着正准备出拳的周铁心,嘴角一扬,道:“大哥不是要验库吗?接着验啊!小弟诚心投寨,并无二心,愿意回房等候,自证清白!周大哥要是不放心,找几个人看着我便是。”
周铁心一愣,心说这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搞来这么座瘟神,请也请不走,打也打不过,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嘛的。但真的跟叶归思硬碰硬,周铁心也没有必胜的打算。他这寨子里几百号弟兄还想着细水长流地过好日子,不能就这么折在姓叶的手里。既然如此,不如先借坡下驴,再觅良策。
叶归思就这么被一队人押送着回了自己的客房,双刀也叫人缴了去。不过他不甚在意。初探周家寨,他是想搞清楚为何区区一波山匪竟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看到宝库里存放的粗盐,他就明白了。
彼时,盐业由官家掌控,盐税极高。这么大一块肥肉,显然不能都让官府占了去,因此私盐的盗采提炼十分猖獗。看来连山深处有未入名录的盐矿,周家寨名为山匪,实为盐贩。这也就解释了周寨主为何财大气粗,山寨盖得气势滂沱,也有足够的银两于黑白两道搜刮兵器战甲。
但于盐业而言,开采提炼只是一部分,后面还有运输和售卖。叶归思不相信这么周家寨这么大的动作,江陵府衙毫不知情。所以他放弃了拍拍屁股走人打算,来都来了,他干脆把这官匪勾结的勾当查个底儿掉。
贩盐是笔买卖,买卖就有账目。叶归思回到客房往床上一躺,枕着双臂开始琢磨,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这本账目呢。
进来日子过得松散,好久没动刀了,跟那薛飏拆了会儿武艺,叶归思也觉得有点乏。他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虫鸣浅眠,肚里做着盘算。突然,他听到一声口哨,三长两短。
这口哨把他惊个激灵。
叶归思一个纵身跳下床边,快步来到窗下,以同样的频率回复了口哨。
不会儿功夫,一个身影翻窗而入。来者四十多岁,粗衣短打,一双眸子在黑夜中闪着亮。
“玄铁千锤成何器?”
叶归思脑子都没有动,脱口而出道:“绣叶裁风点银花……你……你是何人?”
云步山,静安祠。
晚风习习拂过山岗,松涛如浪交织着潺潺水声,宁静悠然。小尼姑们朗朗的诵经声自大殿传出,呼应着林间山鸟啼鸣。青松翠柏中的禅院遗世独立,断绝人间繁杂,洗去尘世喧嚣。
等着蒋文懿赴宴的功夫,颜惜错陪着师韵在后院的客舍休息,绫时则帮着静延师太料理一些女子们做不来的修补活计。
“叶夫人识得我娘?!”
师韵在尼姑庵休息了两日,面色还是有些许苍白。当时面对孙烈的刀刃,她真的做了与绫时一同丧命刀下的准备。如今绝地逢生,想来仍是阵阵后怕。颜惜错挺着个肚子,忙前忙后地悉心照料小丫头。娘俩闲话家常,说着说着也就避不开了。师韵只得老老实实地,将父亲师晏西湖遇难之事和盘托出。
不同于坚强隐忍,喜悲均不外露的御史夫人,颜惜错听闻师晏的死讯,还没等小娘子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师韵见她落泪,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的好韵儿……!”颜惜错将年纪轻轻就失了双亲的可怜丫头搂进怀里,“不哭不哭……诶都是我不好……不该问你……可他是师长乐啊!他不是号称一身傲骨,命不由天吗!?他怎么就这么抛下你……!”
师韵听来更是悲痛,再加之近来命悬一线,惊险求生的心悸,她泣不成声,不能自已。
颜惜错就这么抱着她,由着她痛哭一阵,把丧失亲人的伤痛,一路颠簸的辛苦,痛痛快快哭了个够。等到师韵的心绪慢慢缓和,颜惜错才拿出帕子,为她擦净泪水,“好孩子,哭出来就好了。把伤心事都哭过去,日后的路还长着呢,要慢慢走。”
大哭一场之后,师韵确实觉得心头没那么憋闷了。她坐直身子,谢过颜惜错,询问对方与自家爹爹是什么交情。
“你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颜惜错也抹去眼角的泪,蹙眉一笑道:“我与姐姐,就是文懿的娘亲,于年少之时加入墨黎谷。谷主看中姐姐的才华,让她职掌风震一舵。你爹他年轻的时候啊,碎嘴唠叨的,有事没事总缠着姐姐。我但凡见着他,就是一顿吵。”
听颜惜错这么说,师韵也笑了。“岂止是年轻的时候,岁数大了也一样!药铺的生意也不好好管,终日流连管弦之所……每天就是……”师韵撩起头发,将金扇一展,装作父亲语气,压着嗓子道:“想我师长乐,乃麒麟之才!风流倜傥!岂能为账目这等俗世所累!”
“哈哈哈哈!”颜惜错捧着肚子开怀大笑,“像!实在是太像了!他这个德行啊!真是几十年都不带变的!诶,所以说啊,我当时听说他要成亲,真是下巴都要惊掉了。好想知道是哪里的瑶池仙子,能让他师大爷收了凡心!”
师韵娇娇一笑,将扇子收好。“可我其实……并不记得我娘……爹爹说她是生我落了病,我还没满岁她就去世了……”
聊到这里,颜惜错的心绪也沉了下来。眼下姐姐和叶归思都不在身边,她不知道面对师晏的女儿,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可看着小丫头殷切的目光,她又不忍心缄口不言,毕竟天下父母心呐。“那……韵儿可知你娘亲名姓家世?”
师韵垂下眼眸,怅然道:“我爹……没有告诉我……不止是他,连芷言叔都不肯说。不管我怎么求他们……所以叶夫人!”她拉住颜惜错的衣袖,泪眼汪汪地恳求道:“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韵儿已经没了爹爹,不能连娘亲的姓名都不知道啊!”
颜惜错扶住她的手,陷入沉思。一晃墨黎谷都没了十几年了,迎客亭上烟花,传递消息的竹筒,韵律独特的口哨,神秘莫测的暗语,白梨树下的誓言,都已随风飘散。曾经共言生死的一群人也音讯全无,死生不明。还有谷主,对她来说如师如父的墨黎谷主,竟然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他们连个衣冠冢都无处可立,每年清明时节,只能一杯烈酒敬白梨。
颜惜错的心中没有恨吗?
当然有。
但她却不知该恨谁。
那一场豪赌,一场博弈,成王败寇,众人心知肚明。每个人都在最艰难的时刻,做出最艰难的选择。有的人改变命运,有的人达成所愿,有的人付出性命,有的人远走他乡。但看到师韵梨花带雨的模样,颜惜错心中的恨忽然消失了大半。使得她无法诚然开口,告诉小娘子,你,就是那场豪赌的赌注,那场祸乱的根源。
“韵儿……既然他们都不肯说,那我也不能说。”颜惜缘抬起手,轻轻抚摸师韵青涩的面颊,“但你相信我,你娘,非常爱你,也非常爱你爹……她,是能镇住师长乐的奇女子,是我们这些旧人心中,一颗璀璨的星……”
“可是……叶夫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娘亲!是我!豆豆!文懿哥哥回来了!还有时哥哥!说是有急事找你!我们能进来吗?”
屋中二人赶忙抹去泪水,收复情绪。颜惜错等师韵点了点头,才起身打开了客房的门。
门外蒋文懿撑着豆豆的肩,大口喘着粗气。看那满头大汗的样子,想必是从江陵府衙一口气跑回来的。
“姨母!咱们!得想办法进周家寨联系叶庄主!十万火急!镇南军!要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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