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人

“舵主……你还……记得我吗?”

被关在周家寨的客房里,外头两队喽啰兵巡逻把守。叶归思怎么也不曾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听人这般称呼自己。

他靠近这翻窗进来的汉子,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忽然啊了一声,惊道:“是你!溪柳村的顾大哥!”

二十年前。

叶归思作为绣叶庄的少庄主,十五六岁,身法初成,正是年少轻狂,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趁着爹爹外出,他便与娘亲知会一声,背着未开刃的双刀出城游玩。恰逢天朗气清,他沿着官道信马由缰踏青赏景,路边桃红柳绿杏花芬芳。

他看似走的漫无目的,但怀里揣了一支褐色竹筒。竹筒两指来长,正是爹爹叶荣交给他任务。完成之后,他就能从老爷子那里领到一朵竹刻的梨花,加入名满江湖却波谲云诡的墨黎谷。

叶归思心里其实是有些含糊的。但凡涉及幽谷,他爹就神神秘秘的,不是早出晚归,就是接连几日的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所以归思也没太把任务放在心上,只当是找个由头出来转转。

他溜溜达达走了一个多时辰,觉得口干舌燥。极目远眺见自小道下去远处有一村落,他便掉转马头奔小村而去。

此村名为溪柳,村口有一脚店。叶归思驻足下马来到店中。他要了一壶淡茶半碟浆果,便和掌柜闲聊起来。攀谈得知此处靠水吃水是个渔村,有那么几十户人家。村中大户姓白,这脚店便是白家的生意。

叶归思喝完茶准备离开,忽见一人急匆匆冲进脚店。此人而立不到,一身粗布短打,肤色黝黑。他跑得呼哧带喘,一脸焦急,看见掌柜就冲了上去。

“掌柜的!您得帮帮我啊!我真的没办法了!三十张渔网!别说三天,三十天也做不完!我这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也就勉强凑个七八张……白少爷一向听您的!我求求您了,替我跟他说两句好话吧……”

青年话音未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掌柜面前,眼中满是无助和绝望。

掌柜的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不无同情地说道:“怀信呐……不是老大哥我不想帮你……但你难道不明白,白少爷他为什么非得刁难你吗?照我说,你自己都顾不了,不如就顺了他的意……”

“不行!”青年推开掌柜,神色严肃,“掌柜的若是看在先父的面子上,能帮我求他网开一面,顾怀信感激不尽。但那件事……就算我把命赔上,也绝不会同意!”说完他朝着掌柜一拜,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掌柜的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豫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向后厨的伙计交代两句,准备回村。可他刚一出脚店,就被叶归思拦了下来。

“掌柜的这是想去求情?”

“哎……让客人看笑话了。刚才来的小伙子叫顾怀信,他爹顾老爷子原来是这村里教书的先生。我们这一辈啊,都是跟老爷子学的认字。所以老爷子过世之后,我们都帮着照料怀信。但眼下他跟白家少爷结了梁子,我已帮他求过几次请,这张老脸恐怕也不好用了……”

叶归思快人快语,直言道:“什么梁子,掌柜的可方便一说?”

掌柜的苦笑道:“少侠若是有兴趣,不如自己去问他。顺着村口进去,东边最后一间就是顾家。你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春和景明,溪边柳树新绿如烟。村简房朴素温馨,炊烟袅袅。叶归思一路走进去,见孩童嬉戏,渔家忙碌,渔妇在溪边浣洗衣物,笑声爽朗。等走到村东角,叶归思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眼前根本就是一间冬不挡风夏不避雨的茅草屋,哪里像是人家。不过草屋面前的空地上晾晒着几张渔网,想来应是没找错。

“这位少侠不是脚店的客人吗?来找我有事?”

正纳闷儿的功夫,叶归思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去看去,正是顾怀信抱着一大捆麻线。

“方才听大哥你与掌柜的几句言语,好似有愁事。我便寻来看看,想着能不能帮你一帮。”

“嗨……”顾怀信咧嘴一笑,大步走到草房前,将麻绳扔在地上。“少侠古道热肠,怀信感激不尽。但帮忙就不用了,再说了,帮也没用。”说着话,顾怀信拖出个树桩子,往上头一坐,一手拿刀,一手拉绳,开始编织渔网。

“姓白的看我不顺眼,隔三差五的总是找事儿。前些年连骗带抢的收了我爹的学堂,村里大伙可怜我,让我住在这里。他昨天命我修渔船,今天让我编渔网,说到底就是想把我赶走。”

叶归思低头见他手上布满老茧和血痕,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他为什么欺负你?”

顾怀信手底下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叶归思见他不愿说也就没强求,而是两腿一盘坐在了他对面。归思天资聪慧,盯着顾怀信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领悟了编网的要领。他回手一点,双刀出鞘,立在面前土地上,刚好相隔一张渔网的宽度。“我帮你裁绳子你来编,日落之前能赶多少是多少。太阳一下山,我陪你一起送去。”

顾怀信见他是个爽快人,没有再多推辞。两人就这样在一对双刀的两侧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半个多时辰出去了,叶归思也就听明白了。这个白家做水产生意的,财大气粗。看上了溪柳村地势便利,水产优渥,特意买下地皮,盖了庄子和工坊。最开始,他高价采购渔户的鱼,渐渐地整个村子就都依附于他们了。所以白家少爷欺压顾怀信,村里的人看不过去也不敢说。

转眼功夫白日西落,叶归思将沉甸甸渔网捆成一摞。顾怀信从邻人处借来推车,两人便将新织好的十几张网送到了白家大宅。

“呵。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敢送来。这多少张?”听到下人通禀,白延贵大步走出。他站在石阶上,轻蔑的地看着门口的顾怀信。

“一共十八张。少爷要求的三十张实在做不出来,还请再宽限几日……”顾怀信低眉顺目地答道。

“混账东西!”白延贵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推车,“老子叫你做三十就是三十!才一半你就敢给老子拿来?!是不是找打?!”言罢他要过家丁手中的木棍,照着顾怀信就抡将过去。

顾怀信赶忙双手护住头,但长棍却没有打到他身上。叶归思一个箭步上前,单刀出手,以刀背拦下了棍子。“你就是白延贵?”

白延贵没想到这个穷酸汉子今天来了帮手,趾高气昂地哼道:“正是老子!你是哪窜出来的?”

叶归思一挑眉,“是就好。免得打错了人。”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只见银光闪过,白延贵手中的棒子就被断成两节。这人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结结实实吃了一脚。

“哎呦喂!”白延贵跌倒在地,叽叽哇哇的一抬头,就看到一把银刀冷冷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你……你想干什么?!”白延贵吓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不干什么。劝你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小爷我呢,就是专门收拾你这种恶霸的。姓白的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你敢再对顾怀信出言不逊,无理取闹,看见那根棍子了吗?就是你的下场!”

白延贵心中不服,但真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服软,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大侠!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叶归思嘴角一勾,长刀归鞘,冷冷地瞪了白延贵一眼,转身带着顾怀信离开了白家庄。两人回到茅草小屋,顾怀信又是感激又是担忧。他感激自己能遇到叶归思这样侠义心肠的少年,能在危急时刻帮他一把。但他也担心少年走后自己的日子恐怕会更难过。

叶归思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自怀中拿出一支褐色竹筒交给他。

“顾大哥不用怕。我今日帮你出头并非冲动之举。此处顺流而下不多时便是江陵城,城南外五里,你会看到一座单檐四角亭,亭上有匾,上书迎客二字,亭外有一棵梨花树。自今时起,若是那姓白的再来扰你,你便带着这支竹筒去迎客亭。在亭子地板正中的石砖上重重踩上一脚,届时自有人来迎你。你只消告诉他,你要找叶归思,我就会来帮你。”

顾怀信将竹筒牢牢攥在手中,看着眼前少年青涩又坦荡的模样,明白自己这是遇到贵人了。他双手交握,朝着叶归思重重一拜,“少侠大恩……怀信……无以言谢!”

叶归思摸摸鼻子,想自己习武多年还是第一次帮到别人,心里头美滋滋的。顾怀信将少年暂留,亲手烹饪一顿鲜鱼。两人坐在桌旁,两人边吃边聊。饱餐一顿之后,叶归思才牵马离去。临走前他发现顾家虽然家徒四壁,但临窗的桌前放了一支破罐,罐里插了一束小野花。

踏着夜色纵马返庄的叶归思全然没想到,他自以为是的仗义相救,给顾怀信带去的却是灭顶之灾。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叶归思再看向面前的人。岁月在二人身上都留下不少痕迹。时过境迁,叶老爷子仙逝多年,叶归思继承了绣叶庄,现已为人夫为人父。顾怀信本就较他年长,如今竟有白霜挂鬓。他依旧肤色黝黑,只是眼底写满了沧桑。最为唏嘘的是当年二人共同发誓,要效力终生的那份事业,竟然随风飘逝荡然无存。

“顾大哥?你怎么跑到山寨子里来了?”

顾怀信苦涩地笑了笑,低声道:“当年舵主一道令,弟兄们就都散了……我没有归处四下游荡,找了个打理脚店的活计。可谁能想到,前些年周家寨占山为王,沿路烧杀抢掠,把那小店踏平了。他们觉得我手艺不错,给了我一个归顺留命的机会……我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在哪不是凑合活着?就跟他们上了山,现在在伙房掌勺……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舵主……我……真的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你,都不知……”

叶归思抬手打断了他。他知道顾怀信要问什么,但他没有答案。叶归思也好,顾怀信也罢,作为千百名墨黎弟子中的一员,他们遵守的第一条谷规就是严格执行谷主的命令,不置喙,不妄议。谷主说散就是散,没有解释。

“过去的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现在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墨黎谷没了,我不再是你的舵主,你叫我归思便是。顾大哥,实不相瞒,我是对周家寨的行事早有耳闻,才来此处探山。眼下我已探得周铁心其人,必与荆湖北路的官府有瓜葛,我势必要继续查下去。你……”

顾怀信明白叶归思的未尽之言。若是归思查明原委,全身而出,继而将山寨铲除,他顾怀信就将再一次流离失所,说不定还会死在官兵的围剿中。若归思调查受阻,被周铁心抓了要就地正法,顾怀信就要面对是为了旧日情谊挺身而出,还是为了求得安稳明哲保身的两难选择。

“归思你这么问,令人难免不动气,”顾怀信皱了皱眉,“当年若不是你一支竹筒,我早就身首异处。如今你只身来探匪寨,我若是不想帮你,何必翻窗进来呢?”

叶归思哈哈一笑,“顾大哥说的是!我二人十五年后再聚首,不把这连山周家寨搅个天翻地覆,都对不起这些年咱们心中的委屈!”

日落时分,高城满夕阳。

绫时和蒋文懿快马加鞭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了江陵府。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两人松了一口气。

“还能找到他吗?”蒋文懿跟在绫时后面,不无担心地问道。

“能不能都得试试!那两个匪人将他一路赶下山,他肯定知道上山的路!”

城中闹市不能纵马,故而二人牵着坐骑大步疾行。他们披着渐浓的夜色穿梭于街巷间,东拐西拐终是抵达了仁济医馆。已经到了歇业时间,医馆的院落简朴幽静,灯火透过纸窗,光影朦胧。

绫时把缰绳丢给蒋文懿,自己两步一跨跳上台阶,对着大门一通拍。

“休息了休息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步履匆忙地迎了出来,“医士已经休息了,不急的话明早再来!”

“我不看病!是来找人的!”绫时忙道:“两日前我们送了个受伤的剑客至此!那人姓何,腰上一把恁长的剑,掌柜的还记得不?”

掌柜略作回忆,点头道:“还真记得,身上多处刀伤,看着挺瘆人。不过我们稍作料理之后他就走了。没久留。”

“掌柜的可知道他的去向??”蒋文懿也跟了上来。

“哟,这我可就不晓得了……”掌柜的摇头道:“咱这医馆一天也接待不少病患,不能个个都打听的那么详细啊!”

两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医馆,茫茫暮色已浸染衣衫。绫时懊恼地抓着头发,四下看去,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却没有一盏属于他。他一直没有告诉蒋文懿和师韵,左臂上的离尘毒除了看来可怖,还在一点一点地蚕食骨肉。他最怕夜深人静时,那细微的疼痛如鬼魅般挥之不去,抓也抓不得,睡也睡不下。

绫时一直强迫自己保持乐观,但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若是他们进不得周家寨,寻不得叶归思,他还有什么办法拯救自己的性命。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按住左臂,使得蒋文懿察觉到了阿时的不寻常。

文懿垂下眼帘,按住额角苦思冥想。蒋文懿早就怀疑,绫时一天到晚的活泼开朗,是强颜欢笑。只是这一层窗户纸,谁也不能捅破。文懿长眉紧锁,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是虚与委蛇,他们急需的是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诶?这不是蒋公子和绫少侠吗?你们还在江陵城啊?”

绫时猛地一回头,顿觉守得云开见月明。

“何道非!太好了!我有急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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