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铁崖指了指身后的楹联:“王妃看看,‘自怀仁恕风波静’,仁恕二字何尝不是傅大人对王妃的期待呢?”
正厅的门大敞着,屋内的动静传到院中,有几名侍从守在门外,准备听云心的吩咐。
云心一语不发,只有听到楹联时木然向身后看了一眼,似乎有所动摇。
琼华眼睛却红了一圈,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
见一番斥责起了效用,祝铁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十分欣慰地笑了笑。
傅仪方科举出身,傅家也属于清流之家,最后官至太傅,这样人家的女儿总会顾名声、识大体,只要稍加劝阻,便不至于误入歧途。
他朝琼华说道:“劳烦你将银珠唤来,王妃若不愿赶她出府,落个不贤的名声,本官将她斥骂得自行离去就是。”
“祝大人,云心听您一席话颇有感触,也有几句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云心拿出帕子替琼华拭泪,投以一个安慰的笑。
祝铁崖扬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心敛眸:“祝大人身为都察院御史,想来听过这么一句话,‘文死谏,武死战’。”
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祝铁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点头应下。
“文官总追求能为世间公理一死,从此千古留名,可你明知春闱舞弊案情未结,叶府管家尚未落网,却不对陛下进言,彼时你在哪里?”
祝铁崖被这话说的浑身一震,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即使不提春闱舞弊,家父身为当朝太傅,尚且蒙冤死在狱中。可知这世间多少不平事,难道祝大人都视若无睹?”
“我家茶楼掌柜季十一,自家娘子被叶府采买调戏,为保全娘子清白,不得已将人打伤,却被大理寺少卿抓入狱中,无故坐了一个月的牢。”
“落桐巷王大家,受叶家掌柜威胁,一人成了杀我父亲的凶手,最终被杀人灭口,一人成了寡妇,至今查不到杀死丈夫的真凶。”
云心深吸一口气,心底涩然。
“就连大人口中的青楼女子银珠,也因牵涉春闱舞弊和魏国公世子等人,母子性命危在旦夕,若不是我带到王府,此刻恐怕早成了刀下亡魂。”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身后的楹联,又看向神色灰败的祝铁崖。
“仁恕之道,民为贵,君为轻。不能以贫贱就不认为民,不能以身居高位就不自轻,”她直视祝铁崖,“这些不平事,云心看到了,而祝大人呢?”
她望向周围,正厅外早站满了府内仆从,银珠在人群中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祝大人不为这世间的公理说话,反倒来我府上叫嚣,眼睛只盯着无家可归的青楼女子,和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女,是何居心?”
云心言语中锋芒乍现,祝铁崖被她气得,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红,良久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你!”
他年岁不小,几乎和傅仪方同岁。鬓发斑白,此时气得双手颤抖,牙间打颤。
云心不禁放软了语气:“您年岁已高,为家族世情所累,自然也不追求死谏这一条路,可也不必做跳梁小丑,借着斥骂我和银珠争得身后名。”
末了,她轻飘飘补上一句,似乎不气死人不罢休:“祝大人之贼心昭然若揭,可恨女子不能为官,否则云心必定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这才是为官之道。”
祝铁崖喉中似乎堵着一块秽物,张口你了几声,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云心探手试过他的鼻息,命几个小厮将祝大人抬到厢房,又打发长生去清晖堂请王医师过来。
待祝大人从混沌中醒来时,已经接近日暮时分,在众人“殷切”的眼神中匆匆离开了。
祝铁崖在四王府与云心这一辩,不仅在京城内传得人尽皆知,也传到了秀帝耳中。
侯公公一边在旁汇报,一边留意陛下神色:龙椅上的人将朱笔搭在砚台上,一手托着下巴,表现出了难得的兴趣。
“这个傅云心,身上还真有她父亲的遗风。”秀帝一声叹息,又回想起她除夕晚宴上说的那番话。
此前他一心想着外国来使在城内,虽然对守城参事有所怀疑,可也隐忍不发,准备待陆英一行人出城后再进行调查。
毕竟他若是对白颉动手,显然就说明丹阳使臣进京这事和百姓传言并不相同,不仅会让使臣捡了笑话,还会让朝中有所联想。
更有甚者一旦惊动白颉背后的人,便会如壁虎断尾,那人大概率也会逃往丹阳,从此不见踪影。
处处掣肘,便会犹豫不定。然而在宫宴经云心一提醒,他才下决心动手——当务之急,是除掉已经不忠的臣子,白颉与丹阳有所勾连,就难保与大夏其它部族没有联系。
届时襄国如同从西门开了个口子,总不能为了抓一个敌国奸细,放任京城陷于危难之中。
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一旦危及国家,便也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正因有了这件事的启发,他才能下定决心调整新科举子的官位。
秀帝想了想,拿起一旁搭在砚台上的朱笔,草拟出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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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府内。
云心自从祝铁崖出府后便回了容华阁,一日过去,除了更换过一次银丝碳,屋内没传出一点动静。
府内仆从似乎被自家主子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了,越发恭谨严肃起来,还有人自发去小厨房盯着汤药,生怕王妃这股怒火撒到他们身上。
不仅如此,众人连带着对银珠也不敢再有排挤之意。
长生算得上仆从当中的红人,几个一起出宫的小太监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也不知祝大人做了什么,从没见过王妃发这么大脾气。”
“是啊,从前在宫里当差,王妃是最好说话的了,讲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
“咱们不用想祝大人做什么,只管他没占到便宜就是了。”长生嘟囔着拉了一把风箱,火苗立时听话地舔舐着药炉。
一位小太监十分殷勤地蹲到长生身边,又接过了他手里的活计,状似无意地问道:“长生哥哥常在王妃身边侍候,可知晓那位银珠姑娘是何身份?”
长生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敷衍道:“王妃说她身份复杂,又有性命危险,咱们何必打听那么多呢?”
身份复杂的银珠在容华阁门前徘徊,正好碰到来送药的琼华。
“姑娘怎么站在门口?”琼华一手推开屋门,抬脚进去。
“小姐,门外是银珠姑娘,让她进来了?”
屋内应了一声,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苦闷。
听到动静,银珠这才进了屋。云心趴在床上,半眯着眼,看到银珠进来对她抱歉地笑了笑:“病了这些日子,突然从床上起身,有些疲乏。”
这副样子和昨日据理力争的模样判若两人,天知道云心为了保全她,保全这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耗费心力,强撑着病体一战。
却不为名利。
银珠眼眶一热,握住了云心的手:“王妃所做的一切,银珠铭记在心,今生报不完的,必定来世尽数还了这份恩情。”
“姑娘不必如此,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云心接过药汤,闭上眼睛一口饮尽。
祝铁崖的心思她明白,死的不是自家人,当然是不可能跟着一起着急的,也就还有端坐高台斥责他人的闲心。
起初云心并未想反驳祝铁崖,直到他说起“休书”二字,竟觉得格外刺耳。
还有些可笑。
若是他知晓萧煜所作所为,不知道又会骂他什么?
待回过神来,自己将祝铁崖说得灰头土脸,竟昏了过去。
腰上传来一阵刺痛,她皱了皱眉,试图遮掩过去。
琼华无奈地看了看逞强的主子,又从木盘下面拿出贴膏药,一边揭开一边同银珠说道:“姑娘正好帮我给小姐上药,伤处有些隐秘,府里又都是男子,总是有些不方便的。”
银珠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云心腰臀处一片青紫,一声惊呼险些从喉间溢出来,眼前景色被泪水模糊了大半。
云心安慰道:“怎么还哭起来啦,已经不疼了。”她将半边脸埋在被里,眼睛翕动几下,打了个哈欠,“快些上药,完事让我歇一会。”
有了银珠帮忙,琼华显然比平时轻松得多,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替云心上好了药。
王医师特意叮嘱过,这东西有活血化瘀的效用,接触到皮肤似乎还有些热意,榻上人发出舒适的喟叹。
银珠转身在铜盆中净手,暗自下了决心,不能在王府待下去了。
那日她验过几辆马车中的替身,便回了王府。听闻云心被大理寺送回府中,又见琼华慌忙之下去清晖堂请医师,便猜到她许是受了伤。
昨日囫囵听了祝铁崖斥责云心的话,这才有了头绪:恐怕是调查采人行踪的事被这位大人知晓,又借着她清倌的身份威胁,不让云心继续调查。
如今云心能将这一位逼退,并不代表往后就能高枕无忧,只要她在这府中一日,王爷和王妃的名声便受影响一日。
宣哥儿已经有了安稳的归宿,自己总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云心昏昏然半入梦乡,屋外却传来一阵骚乱,似乎有客来访。
琼华走到门前开了一道缝。
长生在外面正准备敲门,见到屋内情形,低下头对着琼华说道:“宫里的侯公公来府上了,还带着陛下的旨意,等王妃接旨。”
“不能让侯公公等着,我即刻就去。”云心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的,随手披了一件外袍就直奔正厅而去。
侯公公见云心疲态尽显,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他久侍陛下左右,对云心这些日子的经历也有所耳闻,于是也不多做寒暄,直接将圣旨递到她手中:“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王妃收下就是。还望王妃能保重身体,不说别人,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也时常念起您呢。”
云心和往常一样给侯公公塞了些银子,将人送出府去。
侯公公没有当众宣读旨意,这就表明其内容不便广而告之,云心拿着圣旨回了容华阁,待通读之后恍然大悟。
刨去陛下这措辞实在是过于接地气之外,秀帝应允了她参与春闱舞弊的调查,为嘉奖她对案情做出的贡献,还特地赏赐了一柄玉如意,属实狠狠抽了祝铁崖等人一个巴掌。
这确实不便广而告之。
关于100收加更那些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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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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