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立已经在审讯室外打量了殷实十几分钟,此时的殷实和他以前的照片相比,憔悴得判若两人。
虽然知道殷实的长相憨厚,但由着薛晓静描述的“嗜赌成性”而建立起的想象,尹立认为殷实应该是那种固执、阴狠、眼神隐隐带些戾气的暴躁性格的男人。
尤其从他悄无声息地返回临海,并掳走吴力强,其后能一直摆脱警方的通缉,又重新潜回临海未被人发现的种种行为来看,殷实还是个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的男人。
然而,在葛大城进入KFC,直到即将坐到他的对面时,他才有所反应。想逃脱已来不及,几乎没有任何反抗,殷实便沉默地跟着葛大城走出KFC,回了警局,连柳鑫都没有惊动。
董希音也审视着殷实,只淡淡说了一句:“他很矛盾,应该早就盼着能来这里,只是心里还有无处发泄的委屈让他难以就此认命。”
尹立看着说完话便离开了的董希音的背影不由暗自猜测,在她执行卧底任务时,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彷徨和矛盾,在忠和义之间摇摆过。
没有在那种极端环境中生存过的人很难有那样的感慨。
尹立从董希音的身上收回目光,低头打量一下董希音塞在他手里的文件夹,打开审讯的门走了进去。
伸手示意葛大城坐回座位,尹立对塌着肩膀埋着头的殷实说道:“想聊聊吗?”
殷实还是低着头不接话,看不清他的表情。
“上城日报社那把火,一个编辑最后因重度烧伤,没有挺过来。才28岁,很可惜。”
“男的女的?平时发表文章时用什么名字?”殷实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铐,嘶哑着开了口。
尹立心头一跳,马上便生出一个新想法,答道:“男的,叫杨博,文章经常署名艾奇。”
“哦——”殷实用怪异的语调轻叹一声,“好像没看过他的文章。”
随即又说道:“我们在外海捕渔,消息闭塞,船上的报纸、小说、电视电影都是翻来覆去地看,所有的都快背下来了,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
仿佛是毫无关系的对话,但尹立知道,殷实是在掩饰他心中的喜悦,那是一种计划得逞后的隐隐得意。
艾奇,正是写《流量画皮》的那个编辑。
实际上去世的并不是杨博,但殷实的表现坐实了他放火的目的——他要杀杨博。
殷实刚从外海返回,这么快便锁定所有目标,不是殷雪的外公告知他消息,便是薛晓静,再无其他可能。
从殷实身上搜到的两部手机,一部换了卡号的已证实是吴力强的,另一部属于殷实,然而,里面并没有薛晓静和其家人的联系方式,殷实更没有联系过薛晓静他们。
“为什么要去放火?”尹立问出了困扰他们许久,猜测了许久,直到现在仍没有完全定论的问题。
“在海上看了很多他们的新闻,胡说八道的不少。都说不能得罪玩笔杆子的人,但他们传达错误的新闻误导读者却不用负任何责任,更没有人去约束他们,这不是变相纵容他们利用手中的笔去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挑拨离间吗?”
能听得出来,殷实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平缓地叙述,但语速还是在隐隐地加快。
“所以,你是看到了什么不实的新闻,才要去放火害人?”尹立追问。
殷实低下头,重新看着他的手腕和手铐,不再说话。前一刻侃侃而谈的似乎是另一个人,这个木讷的人才像是最初那个缩着肩膀的殷实。
尹立暗暗咬了咬牙。殷实对于自己的问题,从没有真正回答过,他果然是有准备的。
压下心头那股憋屈的怒火,尹立换了方式,说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薛晓静已经和我们交代了,她去放火,你去杀人——虽然上城日报社的监控和没有全部烧完的油壶证明放火的人是你,但她是放火未遂——”
殷实搁在桌面上的拳头似乎有轻微的颤动,只有轻微的一点点,,尹立看到了。
然而,尹立故意的停顿并没有等来殷实的反驳。
殷实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甚至不让尹立看到他的表情。
尹立皱眉紧盯着殷实的脑袋,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故意说道:“有监控视频做证的犯罪说起来的确不过瘾,不如说一说吴力强吧,怎么就那么巧,被你逮着了?”顿了顿,身子稍微前倾,好奇似地问道:“是那些平常受了吴力强欺负的小学生给你当的眼线吧?吴力强本就不是个东西,有人替天/行道,他们乐得提供情报。”
然而,殷实还是没有反应,低垂着头,像一尊泥塑,一动不动,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是殷实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和目的,对抗尹立的手段。
试探不成,叹口气,尹立坐直身体,带着遗憾的情绪拍着面前的桌子,沉沉地说道:“即便吴力强不是个东西,他到底还是个人的模样,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尹立更多的情绪是不忍心。直勾勾地盯着殷实,尹立甚至希望他能斥骂自己一顿,那样,自己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殷实低着头,仿佛对尹立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看着手铐的双眼光芒一闪,狠狠地咬紧了牙关才没有让自己漏出一个字,最终眨了眨眼,一句话没有说。
长久的沉默。
“吴力强的手机在你手里,他失踪的案发现场只有你和他的痕迹残留,这案子你跑不了。两条人命……坦白一切,根据你的遭遇,我们会酌情向法官求情……”
尹立本可采取更严厉的询问,但他选择了这种温和的方式,对于这家人,他不想用特别过激的手段。
殷实仍旧一言不发,也不抬头,尹立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赌徒心理。
相比故意杀人,放火罪的刑罚会轻很多,尤其是殷实这个案子。
上城日报社放火案唯一死者的死亡原因不是烧伤,而是中毒。不仅那人是中毒,另外三个重伤的人,也有中毒迹象,病情不容乐观。
这四人所中的毒是百草枯,计量虽微小,却也能要人命,至今仍未查明毒素来源。
殷实只是去放火,并没有进入这四人的办公区域,他无法下毒。
当然,殷实自己并不知道那名死者的死与他无关。
他现在赌的是,警方要破吴力强的案子,就必须找到吴力强的人,而他,只有他,知道吴力强——或吴力强的尸体在哪儿。
吴力强的尸体一天没有找到,就无法确认他的死活,也就无法定殷实的罪名。
这是殷实最大的底牌,他认为,只要他不说,就有不死的机率。
不死,对他来说,就是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尹立对殷实的怜悯正在慢慢退去,转而,执法者的理性重新占了上风。
他要困一困殷实,用隔绝的空间和磨人的时间来攻陷他的心理建设,然后再继续。
“逃了这么久,你应该很累,休息一下,我们慢慢来。”
起身转头打量一圈审讯室,尹立微微一笑又补充一句,“我们这地方小,事情不多,所以时间充裕得很。”
回到办公室的尹立看到董希音和谢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正在看着电脑屏幕,而这两个女人并没有对他表示关注,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照片。
“城子说吴力强的手机密码被破解了,发现了什么?”尹立对着聚在一起的两个后脑勺问道。
两个女人没应声,仍在看着屏幕。
好一会儿,谢敏缓缓坐直身体,沉闷地说道:“所有图片中的瘀痕都没有显示,都是在殷雪刚刚死亡,或者濒临死亡时拍的。”
就谢敏一歪头的角度,尹立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一张图,正是前天半夜他和董希音看到的那张简凡与殷雪尸体拼接图的原始版本——殷雪的尸体图片。
“是他拍的。”董希音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谢敏一边从坐椅上起身,一边忿忿地说道:“还不到14岁啊,就明目张胆地犯罪,说他是畜生都便宜了他!”
转而突然又道:“不对!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满14岁,所以才明目张胆地犯罪!到底是谁教唆的?”
谢敏气得跺脚。
“自己发牢骚可以,不许去网络上说话。”董希音冷冰冰地提醒。
“我知道。”谢敏沉着脸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尹立双眉紧蹙地追问,“吴力强的手机里面都有什么?”
董希音将套在透明证物袋里的手机屏幕按亮,调出了一条视频,递给尹立,“他拍下了虐杀殷雪的视频和图片,图片传给了那个‘拨浪鼓浪又浪’……”
多恶劣的视频尹立都看过,但点下“播放”按钮的手指还是觉得沉重,仿佛浑身灌满无处发泄的浊气,重得难以行动。
手机声音调得很小,但尹立还是能听到视频里殷雪被吴力强凌/辱时发出的悲鸣——她的嘴里被塞了很多的布料,是她出事那天穿的牛仔裤……
畜生!
畜生!
畜生!
摄像头离殷雪的脸很近,因为手机开了照明,尹立看得到身处昏暗之中的她眼中的泪无休止的滑落,屈辱、疼痛、无助……
“殷实都说了些什么?”
董希音冰冷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更像是对尹立的愤怒的一种冷却,激醒了他的理性。
“放火是为了烧死‘艾奇’,对吴力强所有事缄口不言。”
尹立一边说,一边划走了视频,返回到手机的相册页面,向下划,看到了一个命名是“挚爱”的相册的几张缩略图——虽然只能显示整个图片的一部分,却仍能看出白花花的年轻肉/体。
点进去,尹立暗暗吸了一口凉气——里面是柳鑫赤/身裸/体的照片,看她闭着的眼睛,多半是睡着的时候被拍下的。
董希音垂着眼皮,即便看不清手机的内容,也从尹立的表情上猜出他在看什么,开口道:“殷实就是利用这些图片,通过吴力强和柳鑫常用的一个同人文下载论坛的私信功能冒充吴力强,威胁柳鑫到福源路的KFC,他要杀她!”
谢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警服,忽然说道:“尹队,穿这身衣服,说句不合适的话,城子如果晚进去半小时或干脆不进去,我觉得挺好。畜生活着是因为它们是生物物种,但畜生不如的,就……”
董希音冷冰冰地打断了谢敏,“死了一了百了,谁还知道它做的丧心病狂的事!一个不满14岁的男学生杀了自己的同学,还能在杀人的过程中录下视频,已经够冷血,另一个高中女学生收到陌生的尸体图片不仅不怕,反而从容地将简凡的头换了上去,这是几声‘畜生不如’就能了结的问题吗?事件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普通的未成年犯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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