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喵”了一声，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的画面上，不知是出于食肉动物对于血肉的本能还是它看出了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它的同类。

即便见过不少凶杀现场，董希音第一眼前看到这张图，心里也是一激灵。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地瓜塞进尹立怀里，说道：“看好你的猫。”

“干嘛？怕它被吓到。”尹立接过地瓜，搂在怀里撸了两下，“它不懂这些，不会吓到。”

转而却又说道：“地瓜是只猫，并不懂血腥图片带给人类的冲击，但是，制作这张图片的人却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制作，这种恶意已经比这张图片本身的恐怖更加令人恐怖了。你知道吗？这样的图片我找到了很多，都是网暴简凡的人制作的，而那些人，很可能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的尹立才继续，“十几岁的孩子啊！内心要阴暗邪恶到什么程度，才能制作这样血淋淋的图片，并发布在网络上！”

“教育缺失吧。”董希音拖动滚动条，避开了那张图片，沉沉地说道。

“陈文思不是说过，那些家长动不动就投诉老师和学校，学校现在哪敢像以前一样认真教育学生，生怕出了一点儿问题就被无限放大，成为全社会话题。家长们又不能代替学校和老师全天教育孩子，这样下去，就只能等着这些走上歪路的孩子长大以后去社会上遭受毒打了。”

“不至于，一般这种三无人员都是去毒打别人，‘不幸’的才被法律毒打。”

“三无”是董希音他们的口头禅之一，指无智商，无素质，无三观。

“喂喂喂！”尹立立即一叠声轻嚷起来，“你现在可是穿制服的，说这样的丧气话太打击士气了。”

“我打击到你了？”

“我抗打。”尹立咧嘴一笑，有些玩世不恭，“但谢敏不行。这话被她听见，一定马上为她家简凡叫屈，再发一肚子牢骚。”

“我又没当她的面说。”董希音轻哼着。

尹立心头一动，有些微微泛甜。

董希音是那种一个人就敢去直捣黄龙的人，加之从前卧底的经历，深陷狼窝不能信任任何人，平时行事十分严肃，总是板着脸，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感觉极其强势，难以亲近。

她能信任自己住在这里，甚至在自己面前稍微流露出这么一点娇憨的语气，实在难得。

似乎觉得刚才的语气不是自己的风格，董希音一言不发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起身去厨房提了热水壶出来，指着她从超市买回来的两盒方便面说道：“没吃饭吧，泡面。”

“泡什么面呀，我马上做饭，很快的。”尹立也起身，想要去厨房。

董希音一把按住他肩膀，目光落在方便面盒子上，几乎带着命令道：“坐下，泡面。”

尹立察觉她的异常，微微皱眉坐下，拿起一盒面正要打开，就看到面盒上面有一行与原包装完全不一样的手写字体：“劣质代言人，劣质商品，抵制！抵制！！抵制！！！”

黑色记号笔，字体七扭八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字。

而面盒上的肖像，正是简凡的。

手腕一翻，已经了解董希音用意的尹立晃了晃面盒，脸色一沉，说道：“这是从网络里蔓延到网络外的证据？”

“我们的确低估了这群‘网络暴民’的破坏力。”董希音放下热水壶，说道。

尹立看着手上的面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撕开两个面盒，说道：“刚开始我还以为只是网络上闹得大，谢敏说的有些夸张，再怎样娱乐网民的数量也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数，现在……”

手指捏着面盒盖子，让董希音顺利将热水倒入面盒，再将盖子合上，手腕一转，两叉子精准地将两个盖子插紧在面盒上，尹立继续：“我们低估了‘网络暴民’的破坏力，却高估了他们的年纪……”

尹立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在浏览陈文思给董希音的那个趣丫APP的电脑版面，这才发现，之前谢敏所描述的简凡的遭遇，不过是冰山一角，而简凡正在经历的，比董希音想象的更加严重，更令人发指。

那两篇色／情同人图文“枪口上的雏菊”引发了对简凡的网络暴力比之春节之后简凡的遭遇，简直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因为那半年，简凡粉丝还能反驳澄清，还可以与污蔑简凡的黑子打个平手，甚至调侃黑子和自媒体营销号。

然而，2月8号，简凡打人的新闻和证据爆出，舆论哗然，整个娱乐新闻的主角再无他人！

这才是真正令人窒息的开始。

“铁证”在前，简凡一方却沉默避忌，任谁都会认为简凡还存着侥幸心理，以为只要不承认，那些对他不利的事实便仍旧是伪造的证据，是对手故意抹黑的污蔑。然而，这种沉默用对手的话来解释——不过是卖惨、虐粉固粉的一种手段，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曾是个罪犯，还在炒“清清白白”人设，太让人恶心。

虽然简凡工作室号召粉丝不吃“歪瓜”，不参与网暴事件的争论，回归生活，但粉丝又怎么舍得简凡一人承受网络上万箭穿心的攻击！

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的粉丝，只能去解释简凡为人多好，粉丝做了多少公益，然而对于抹黑简凡的对手和路人而言，这些于简凡而言无力又无关的言辞只会让他们更加厌恶简凡。没有人为粉丝做有效的建言，粉丝像无头苍蝇一样乱忙，最终不过是继续增加对简凡恶感的人群罢了。

即便谢敏利用网络账号澄清，但对方却以她故意调整图片像素为由，不认可她的澄清。随后谢敏被人肉出工作地址，遭到大量污蔑的投诉和举报。内心强大如法医的谢敏，也无法应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辱骂和攻击，只能保持沉默，每天默默潜水收集网暴的证据。

谢敏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普通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吃瓜群众。动辄被围攻的网络环境让任何人都不敢对简凡事件做正面评论，更不敢提出任何怀疑，甚至根本无法发声。

两天之后，也就是2月10日，简凡官方粉丝后援会号召粉丝闭麦，下线，回归生活，不要与一边倒的舆论继续纠缠。

于是网络上自动默认简凡理亏，舆论发酵和扩散的速度犹如飓风过境一般！

所有与娱乐相关的平台上，到处都是激烈的谩骂，原来唇枪舌剑，真的存在，而且攻击力惊人。

与简凡粉丝纠缠了半年的同人圈集体出动，对简凡发起从文字到图片、到视频创作的几重攻击：简凡手腕带着手铐、后脖子插着名签、被关进囚车、浸猪笼，上各种酷刑的PS图片和鬼畜视频比比皆是，将简凡打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并对简凡本人及其作品和商务代言进行全体抵制，他的粉丝更是脑残邪／教的代名词，随时被当成负面例子拉出来批判。

更多带有侮辱性的同人文也是层出不穷，在那些不堪入目的文章中，简凡始终以下／贱、淫／荡、自甘堕落的男性或变性形象出现。

陷入密不透风的舆论讨伐之中的简凡始终不说话。他注册在各个网络平台的账号也一直是不登录的状态，被卷在暴风眼正中的他，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简凡沉默。

粉丝沉默。

路人沉默。

尹立搜索过消息刚爆出来的那一周的娱乐网站和讨论平台的发帖标题及内容，95%被这条消息占据，虽然当时没有看到，然而翻着那个时间段几十、上百页的帖子，从早到晚，24小时不停发帖、顶帖，也可以想象当时的壮观景象。

如此庞大的发帖量持续到二月底才有所减缓，但是，随着今天简凡被爆出小号自称“资源男”和“地下女友”，无数人好奇这个小号发表的内容，争相截图讨论。在Resours Man过往发表的图文之中，有人找到了他在国外时发的一张图——自由女神像，配文：宁静。

这是一张故意断章取义的图片，整张图片上，女神像其实是个远景，且不在整张图片的中间，所谓宁静是指湛蓝天空和白云与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的气氛对比。

然而，无人在意真相。

自媒体营销号将女神像放大后替换了简凡原本的图片，然后开始新一轮讨伐！

简凡崇洋媚外！

简凡是卖国贼！

舆论再次沸腾！

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不过一个白天的时间，简凡的名字高居娱乐平台热搜榜前列，几乎包揽前十名。随手一搜“简凡”两个字，发表的内容都是最新的，浏览的速度永远慢于帖子发表的速度。

简凡曾观察过，他看的帖子的发表时间几乎都在“刚发表15秒”以内，页面就自动更新成最新的，想浏览之前的都找不到影子。

有关简凡的新闻和帖子成千上万，如同有千万条抢在不停地攻击简凡，一枪一枪地打在沉默的他的身上。

在这样的密不透风的攻击之下，活人必然被打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然而即便如此，已经被活活剐下一身皮肉，却还不让你死得痛快，还要留着最后一口气披枷上锁，游街示众。

这是真正前无古人的网络暴力，只要热度稍有降低，一定就会出现新的新闻，如同滚油泼在柴火上一样，“噌”地窜起更高的火焰，吞噬周遭一切。从去年到现在，没有半点熄灭的迹象。

好在沉默的人只沉默在网络暴力集中的地方，而在网络偏僻的一角，尚有喘息的空间。

在趣丫网站的个别小组中，有一些人全程跟踪并记录了简凡被网暴的过程，并做了截图，分享给对简凡事件好奇的网友。尹立正是从这些方方面面的截图之中，查到了网暴简凡的主力军的身份——

这些人，除了网暴简凡之外，还经常提到的话题是“考试”、“古文背诵”、“物理太难了”、“虚数到底是什么数”、“化学元素周期表”等等，更能判断他们身份的对话是：

“湖心亭看雪真TM难背！”

“集美，你应该提前看看岳阳楼记，MD，我正在背！”

“DD。看过岳阳楼，才知湖心亭，不过尔尔。”

“同背湖心亭，感觉他们好闲呀。”

“就是就是，有这时间无聊闲逛，不如抓紧时间抵制JR，这才是人做的事儿。”

“集美是干大事儿的人，加油干！”

……

一个背诵课文的牢骚，引来几百人讨论和吐槽，盖起了万丈高楼。

“岳阳楼记我知道，湖心亭看雪是什么？”董希音问。

“初中语文课文。我也是刚查的。”尹立答。

“三月全国学校都开学了，所以网暴简凡的帖子数量开始减少……”董希音分析着尹立的总结，立刻得出了结论。

尹立打了一个响指，摇头晃脑地拉长语调赞道：“孺子可教也。今天例外，因为今天刚爆出最新的新闻，大家都‘亢奋’。”

“这么多未成年的学生被引导，且形成如此规模的网暴……”董希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有继续说下去。

尹立吸溜了一口已经泡得软囊囊的面条，将她没说完的话补全：“这些孩子学着网络上的评论，把‘资本’、‘后台’、‘靠山’、‘权钱交易’挂在嘴边，朴素的正义感让他们排斥这些肮脏的手段和使用手段的人，却又因为缺乏判断力而成为这些人打压、铲除异己的工具而不得知。未成年人的意识形态已经有被破坏的趋势——”

话音一顿，尹立放下叉子，伸手又打开另一个网页，另一张图片猝不及防地落入董希音眼中。

一具赤／裸的女尸，只有脖子以下是女性，头是简凡的，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

董希音皱眉。

简凡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那张脸却很美，一种超越了性别的清爽温润的俊美。尤其那一双灵动的眼睛，眼睫浓密且长翘，跟画了眼线、沾了假睫毛似的，一旦闭上眼睛，清晰明朗的眼睛线条更加清纯诱人，因此，头颅接到年轻的女性身体上，处理得极其精细几乎看不出违和痕迹的头身比例和完全赤／裸的画面，有另一种诡异的冲击感。

虽然刚才已经看到猫尸移花接木的P图，然而真正看到人的尸体的P图，感官上的不适立即便充斥整个大脑。董希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都是一麻。

但董希音的目光仍旧没有从那张图上挪开，皱眉沉思片刻，忽然说道：“这具尸体，不会是……”

“是！已经和谢敏确认过——”尹立冷冷的声音解答了她的疑问，不再是平时的嬉皮笑脸，那语气冷得仿佛寒流来临：“殷雪的。”

殷雪被吴力强杀害后，到警方找到她的尸体前，按吴力强交代，应该只有吴力强一个人知道殷雪的尸体所在，那么这张赤／裸的尸体图片，该是吴力强拍的才对。

然而，吴力强一直强调是一时起意才奸／杀殷雪，得知殷雪窒息死亡之后，他慌忙逃走，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拍尸体照片。

案发现场的痕迹复杂，无法从鞋印上排查更多的嫌疑犯，精／液锁定吴力强后，痕检科也排除了多人施暴的可能，加上吴力强认罪，一切都盖棺定论。

现在，突然冒出一张殷雪尸体的照片——谢敏说殷雪身上的瘀痕还没有显现，是案发时拍的。

谁拍的？

如果是吴力强拍的，且不论他的行为怎样令人发指，只说这照片他拍下来要做什么？一具已经死亡的女孩子的尸体，他不害怕吗？

还是，他要给什么人？

亦或者，当时还有人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

待拆迁楼已经停水停电，黑暗中还有一人窥伺……

想到这些都不仅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如陈文思所说，殷雪的死，是谋杀吗？

董希音咬紧了牙关，脸色铁青，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查ID。”

“我已经请技术去查了，很快就有回复。”

发布这张图片的ID叫“拨浪鼓浪又浪”，IP地址显示在南方的三洋市。因为正值深夜，董希音没有继续调查，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请网安的同事联系三洋市的网安部门，继续深入调查这个“拨浪鼓浪又浪”的详细信息。

三洋市的网安同僚响应十分迅速，下班前就给了反馈。

“拨浪鼓浪又浪”是个16岁的高一女学生。

在询问过程中，她一开始极力抵赖，不肯承认自己的网络ID是“拨浪鼓浪又浪”，直到网警提醒她16岁已经到了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龄，她才哭哭啼啼地松了口，交代了一切。

给简凡PS恐怖图片是因为她不满简凡粉丝举报导致同人网站被屏蔽，在那个同人网站中，她一开始是喜欢里面的小说而自发为小说创作插图，后来插图受到许多读者的喜欢，不少同人作者便开始向她约稿，有时候还会给她一定的报酬，这让她极有成就感。

然而，网站被屏蔽后，她不仅没有办法继续阅读上面的小说，更失去了读者的赞扬和作者的酬劳，自然对简凡粉丝恨之入骨。

为了报复简凡和他的粉丝，擅长Photoshop的“拨浪鼓浪又浪”加入抵制简凡的一个网络小组，在其中担任美工，专门负责PS简凡的图片。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恐怖图片，有四分之一出自她手。

询问她原始图片从哪里获得，“拨浪鼓浪又浪”回答是朋友私下传给她的。

再询问是哪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拨浪鼓浪又浪”回答名字叫“海西之主”。

海西之主——吴力强在时新微博上的ID。

吴力强借助某个同人小网站的个人私信功能，直接将图片给了“拨浪鼓浪又浪”，再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所以，照片，是吴力强拍的。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董希音和尹立的心还是如同坠入深渊一般，无尽地下沉，落不到实地。

“畜生！”

尹立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

“畜生多无辜，被拿来形容吴力强。”董希音拳头支在茶几上，喃喃地说道。

往常这种调侃都出自于尹立，此时董希音却说了他的“台词”，气氛不见好转，反倒更见凛冽。

原本就安静的办公室，越发像冰窖，冷，无声。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怕拼命怕平凡……”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董希音垂眼一看，是正在暗中保护柳鑫的葛大城打来的。

“董队，柳鑫现在在福源街的KFC，刚进门。我好像在这店里看到了殷实。”

“进去！确认身份！尽量别暴露身份，保护好店里的人，我们马上到。”

无论心里对柳鑫如何讨厌，下决策的一瞬间，董希音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

没有挣扎，出于本能。

只在下完命令后，董希音心里才有那么一点点黑暗的想法：殷实得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