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中学行政办公楼4楼的小会议室里，柳鑫坐在沙发边缘，涂着亮闪闪的唇膏的嘴唇微微撅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不耐。
时间过去了五个多月，柳鑫鼻梁和左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隔着厚厚的粉底，完全看不到疤痕。
跟着董希音一同来的葛大城看清了柳鑫的装扮，低下头隐藏起冷漠的目光。
“柳鑫，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请你帮忙提供一些信息。”
董希音将桌上的一杯热水推到柳鑫面前，温和地说道。
“我没见过吴力强！更没有约过他！是他不停纠缠我，我从来没有搭理过他！我已经说了几百遍了！”
柳鑫目光掠过正半转着身子打量会议室角落白板的葛大城，又转回来瞪着董希音，尖锐地强调自己的清白，左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捏着右手的食指指尖。指甲很长，修剪的形状很漂亮，并做了美甲，随着角度变化，指甲上会有隐隐的樱花闪现。
她的眼神里有不耐，有厌烦，有抵触，还有一丝畏惧和惊慌，却没有一点点的同情和担心。
一个同学因她惨死，一个同学因她生死不明，她仿佛置身事外，活得依旧精致享受。
13岁。
13岁我在干嘛？好像还像个野小子一样和男生一起玩呢——董希音忍不住回想，随即收回心思，继续放软语调，安抚柳鑫：“咱们先不说吴力强的事。”
“那你想问什么？”柳鑫瞪着眼睛，身体有些僵硬地扭曲着面向董希音，流露出排斥和防备。
董希音抬手端起水杯，吹了吹杯口上的蒸腾热气，随口一问：“殷雪是不是喜欢现在那个风头正劲的明星，叫，叫什么来着，姓挺少见的。”
“简凡。什么偶像什么粉丝，简凡他/妈的一天天顶着一张清纯无害的脸装白莲，殷雪也是有样学样，结果背地里一样贱，简凡爬金主儿床换资源，睡学生粉被爆就说是女友，殷雪就他/妈抱老师大腿，勾/引男同学，哼，都他/妈是出来卖的。”
简凡两个字仿佛踩到了柳鑫的痛处，立刻便口无遮拦地贬损起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虽然她语速极快，却还是能听清她一连数个“他/妈/的”脏话。
这些言辞令董希音忽然有种错觉——柳鑫不是十三岁的少女，而是三十一岁生活不如意、只会怨天尤人的失败者。
而且，简凡地下女友曝光的消息才刚刚引爆网络平台，还在上课的柳鑫不仅已经知道，更是暗指“简凡地下女友”是一种洗白，这孩子的心思全然没在学习上，内心更是偏执阴暗。
当然，董希音已经了解过，柳鑫学习成绩十分不好，也的确是同班级学生之中的失败者。
对柳鑫的“评论”不置可否，董希音只是了然般点了点头，又随意似地追问：“殷雪当时看的色/情小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枪口上的雏菊。”董希音不耐烦地答道。
“你们班主任说她检查了殷雪的手机，没有这个小说文件。”轻轻抿了一点热水，董希音道。
“当然没有，被殷雪删除了。”柳鑫略微有些激动。
“她什么时候删除的？”
柳鑫怔了怔，喉咙动了动，“被我看到的时候。”
“你刚看到，她就删除了吗？”
“是啊。不删留着让老师发现吗？”柳鑫咄咄地反问。
“就看一眼，就被殷雪删除了？”
“是啊，是啊，你要问多少遍？我看了一眼，就他妈看了一眼，发现她在看小黄/文。堂堂班长躲在卫生间看小黄/文，我要报告老师，她就删除了，还他妈打我，警告我不许告诉老师。”
“看的是什么内容，让你知道那是小黄/文？”董希音从善如流地将“色/情小说”改成了“小黄/文”。
“那……那他/妈还用说吗？”柳鑫激动起来，脸色涨红，“当然是不可描述的内容。”
听着极其刺耳的脏话，董希音和葛大城暗暗皱眉。
“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
“你这么大的人，还用问我！这他妈不是明知故问吗？”柳鑫被问得有些恼羞成怒。
“嗯，我这么大的人当然知道‘不可描述’的内容，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那是‘不可描述’的内容呢？”
“小黄/文不是都那么写嘛。”柳鑫委屈地红了眼眶。
“你怎么知道小黄/文都那么写？”董希音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用随和的语气继续追问。
“我……我……我在殷雪的手机上看到的呀！否则她为什么打我！”柳鑫急得脖子通红，几乎要跺脚，左手用力地拧着右手食指。
“哦，对，你看了殷雪的手机。”董希音恍然大悟地附和。
柳鑫仿佛终于盼到对自己的认同，委屈巴巴地掉下了眼泪。
董希音等她哭一会儿，除了开始那两滴再也挤不出来新鲜的眼泪之后，才故意问道：“现在网络上有很多免费的小说，还有很多收费的小说网站，你们基本上都有手机，像殷雪一样看小黄/文的同学不少吧？”
柳鑫没有抬眼，只是缓缓摇摇头，冷漠地答道：“我不知道。”
董希音早已料到她的回答，嘴角带了点笑意，说道：“我今天特意挑你们上课的时候在门外看了一段时间，不少人都在低头看手机屏幕，还用课本或者笔记挡着，很多人点击屏幕的位置和频率都比较固定，这其中就包括你……”
在董希音故意慢悠悠的语速之下，柳鑫听到提及自己，立即触电一样打断了董希音的话，急促道：“是同桌分享给我的一个文件，说是辅导资料，我才点开看一下。”
柳鑫的座位在比较前排靠门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行为都落入了董希音的眼底，连忙解释。
董希音微微挑眉，说道：“看起来可不是资料。”
同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U盘，说道：“我们调取了教室的监控录像，很清楚……”
柳鑫“呼”地站起来，手指用力拧着校服的底边，身体细细地抖着，恶狠狠又胆怯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董希音完全不在意柳鑫的恐惧，手指捏着U盘，继续施压道：“这U盘里不止有今天拷贝的录像，还有从网站服务器里调取的吴力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看着柳鑫的眼神止不住的颤抖，董希音忽然发现，面对这个孩子，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而旁边的葛大城偏偏又故意地补充一句：“董支，我把他手机里存的图片也一并复制到里面了，便于我们参考分析他的一切社会关系，一个都跑不了。”
柳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两条腿彻底软了，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缩起肩膀哭泣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吴力强失踪跟我又没有关系……你们不去找人，来找我有什么用……”
这回是真的怕了，眼泪是真的。哭得一脸稀里哗啦的眼泪，睫毛膏却没有脱妆，葛大城不免在心里吐槽：“真讲究，这一脸妆都是防水的。”
董希音却趁热打铁，开始询问：“聊天记录里显示，你和吴力强在针对殷雪，你还暗示过吴力强要伤害殷雪，所以，殷雪的死……”
柳鑫的眼神猛地一跳，呆愣了有几秒钟。
董希音看到她眼神闪烁不停，惊恐、慌乱、无助、消极和疑惑等等情绪杂糅在一起，忽然，柳鑫整个人绷得笔直，双手攥成拳，瞪视着董希音，愤怒又激动地大声指责道：“胡说！你他/妈胡说！我他/妈根本没和吴力强说过，你伪造证据！你们他/妈/的伪造证据！”
一边质问着，柳鑫凶狠又坚定的目光一边不停在董希音和葛大城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等着他们继续说出什么不利她的话，那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敌意仿佛在说，你们在撒谎，我已经知道了，来吧，看我怎么对付你们！
不等董希音反击，激动得浑身发热的柳鑫已经恢复了力气，从沙发上弹跳起身，指着董希音的鼻子叫嚣道：“妈的，欺负我年纪小吓唬我是吧！我要告你们！你们诬陷老百姓，他/妈/的！你们这群贪官污吏！你们他/妈给我等着，我马上就请律师告你们！妈/的！反了天了！操/你们妈/的！”
骂骂咧咧地收回手指，柳鑫“唰”地转身，跑出了会议室。
葛大城呆呆地看着柳鑫夺门而去，满脑子都是她小小的个子和嚣张的恶言恶语——这是正在受教育的初中生？一个女孩子？
“这是什么品种的……”
“禽兽”两个字在眼神瞟到放在茶几上的执法记录仪的时候，及时拦在嘴边。
葛大城见过的犯罪分子不少，虽然这个年纪小，但他已经将她等同于那些渣子了。
他只是奇怪，柳鑫怎么突然就跟人格分裂似的，并向董希音寻求答案：“姐，怎么回事？双重人格吗？”
董希音微微蹙眉，没有回答，实际上，她也对柳鑫刚才的表现有一点吃惊。
U盘里的确存着吴力强的聊天记录，但和柳鑫的聊天记录截止在2018年10月16日，之后便再没有一条消息。
之前调查殷雪被杀案，因为很快就锁定了吴力强，并且他本人供认不讳，警方并没有调取他找不到的那部手机信息。然而，在接到匿名举报和谢敏被投诉举报后，董希音请技侦调取了吴力强的聊天记录，这才发现问题，并暗暗自责当初的疏忽。
在两人最后的聊天记录中，吴力强问了柳鑫和殷雪打架的原因，柳鑫说因为殷雪看到了她手机里的小说，要向老师举报她。
吴力强倒是自告奋勇地要出头教训殷雪，却被柳鑫制止了，柳鑫说她自己能找回面子，让吴力强滚远点。
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柳鑫对吴力强的态度也是偶尔若即若离，大部分时间都是厌恶嫌弃，只是吴力强死皮赖脸地不停纠缠。
但董希音直觉这突然彻底断掉的聊天记录必有隐情，所以今天才故意诈一诈柳鑫，试探她的反应。
开始很顺利，柳鑫的惧怕是真的。然而，前一刻柳鑫还在惊慌失措地痛哭，后一刻突然就像识破了董希音伎俩一样强势激动，这其中肯定出了什么纰漏，直觉告诉董希音，绝不是什么人格分裂。柳鑫后面之所以脏话连篇，只是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之下无法自控而暴露了本性而已。
重新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柳鑫表现异常是在听到自己说她暗示吴力强伤害殷雪，所以，这句话有问题。
这句话的确有问题，是董希音编的。
一般的聊天软件信息都会存储在软件的服务器之中，客户端删除也不影响原本的存储数据，所以柳鑫的爆发只有一个可能，她确实没与吴力强留下这样的聊天记录——在警方已知的吴力强的聊天账号里。
以吴力强的社会关系，也存在他有非他亲人身份认证的手机的可能，是柳鑫和他用了别人的身份认证过的手机和账号吗？
或者是直接面对面对话，没有文字记录，又或者，柳鑫确实没说过这些话，杀害殷雪的确是吴力强的个人行为。
这样的话，想查出来很有难度。
没等到董希音的回答，葛大城看出她在思考，起身走到茶几边关上记录仪，忽然对着沙发抽了抽鼻子。
对于粉底、唇膏、美甲，他是外行，但之前调查案子时接触过香水，所以有一点点了解——Gucci的，小一千块，对柳鑫和她的普通家庭来说，不便宜。
葛大城拐了董希音一胳膊，悄悄附耳说：“还不到14岁，打扮得跟41似的。”
董希音一直有分心留意葛大城的动作，冷漠地白了葛大城一眼，低声道：“怎么，对年纪大的女人有意见？”
葛大城虽然知道董希音是在开玩笑，却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嬉笑着岔开话题：“姐，咱们，走吗？”
董希音看着敞开的门口，点了点头，同时低声吩咐：“回去查一下柳鑫的社会关系，她的父母不像是能给她购买高级化妆品的那种人。”
葛大城“嗒”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默契地领了新任务。
刚走出会议室，一个黑影就撞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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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旁观者-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