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庄玉衡从英国归来的那一日,是初春。

云城的雨细细飘下,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身上本不合身的裙子愈发沉重,直直地往下坠着她的脚步,就连手上的皮箱都变得黏腻起来,映得细雨中费力拖行李的身影十分狼狈。

隔着朦胧的雨幕,她遥遥往码头望,期待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不管是谁,只要能把时隔十一年初次归乡的这一丝惊怯冲走就好。

只是一直走到了热闹不绝的码头尽处,眼看就要入了长街,还是没能看到来接自己的人。庄玉衡的心里便生出了久经疲惫后的气恼,姑母怎么回事,电话里说的那般情真,什么自己身子虚弱,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要让自己唯一的侄女归国来继承生意,她兴奋地推了在伦敦替人翻译抄写的那份工作,巴巴地赶回来,电话可是早就打到家里了,泥泞的雨天里竟然没一人来接自己,自己真的会成为继承人吗?已经休学了两年,再休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拿出钱来毕业。

雨天行路急,粗布短衫的黄包车拉着着长袍客人火急火燎地从玉衡身边冲过,一块不牢稳的石块乍起,溅了她一小腿猛然的凉意。

玉衡放下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去擦拭皮鞋的污迹,这是双新鞋,她不想这么快就让它报废。

大半日不曾吃喝,突然蹲下,她有点头晕,就要倒下去。

“完了”,玉衡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自己好不容易搜罗齐的这一套归家行头就这样被这个该死的雨天毁了。

没有意想之中的刺骨凉意?好似被什么给搀住了一样,她睁开眼,却看到自己正倚在一个男子的臂弯里,他眼中带着笑意,看着玉衡。

玉衡这才惊觉两人的奇怪姿势已被周边的行人围看,慌得站起来,拎起箱子,有些故作镇定,矜持地说了句英文:Thank you。

她扬头正要走,背后的那男人却唤出了她的名字:“玉衡小姐”。

庄玉衡有些诧异,一时也忘了自己刚刚装出的外国人形象,回头谨慎地望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男人举了伞到她头顶,为自己的身份做解释:“玉衡小姐久不归乡,可是已经忘了我。”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翠芝小姐的,先生。”

玉衡被他这奇怪的说法糊涂了头脑,什么翠芝小姐的先生,自己姑母的先生?姑母有结过婚吗?眼前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是三十出头,自己姑母可是有四十多岁了。

寒意一激灵,她想起自己父亲还没死的时候,母亲好像确实带着自己去老宅参加过什么聚会,姑母那天穿着红衣服,被众人拥着盖了红盖头,难不成就是那一回的结婚?

想起了这一茬,玉衡突然清晰回忆起那天母亲看着众人欢笑起哄的一个场景,当时母亲冷冷地来了一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干什么不好,非要赖在一个老女人身边吃软饭。”

想法百转千回之后,玉衡已经从对儿时不多的记忆里拼凑出了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当年自己父亲不成气,整日只知道抽烟打牌找男人找女人的,是姑母在祖父去世后撑起了柳家的门面,直到了三十多岁还没嫁人,众人都以为她要一辈子做个老姑娘了,她却在有一日突然领回了一个男人说要和他结婚,据说那个男人十分年轻,气的祖母大受刺激。

不过是个赖在姑母身边吃软饭的小白脸,这样的男人,她在伦敦这些年可见得太多了,玉衡又扬起了头,礼貌且有些别扭地道:“那就,麻烦,姑,姑父了。”

男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名为陈千寻,玉衡小姐若是觉得不自在,唤我陈先生就好,柳宅的人都是这样唤我的。”,说着他撑着伞在前面开路:“小姐随我来吧,本来翠芝小姐闹着要亲自来接您,大肆准备了一番,没成想一激动又犯了病,今天不得不躺在家中,仆人也都忙着请医生乱作一团,就只能让我这个闲人来接您了。”

听了这样的解释,玉衡心中稍有缓和,看来姑母并非对自己毫不在意,这么说,姑母和这个男人似乎并没有孩子,自己成为继承人还是基本定了的。

怀着这份希望,玉衡对男人的态度也亲近了几分,若是姑母真的去世了,自己成为继承人,还要和这位陈先生建立好关系呢。

上了车,摇起的车窗把冷风凉雨都隔在外面,微湿的裙边却让玉衡从暖意外更觉出一丝透骨头的寒意,接连打了两个哆嗦。

陈千寻觉察出她的不舒服,加快了车速,将玉衡送到了柳宅。

一下车就有个妇人迎上去,她红着眼圈:“玉衡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玉衡望着这张布满皱纹的脸,恍惚间将她和记忆中那个跟在祖母身边,爽利爱好的梁嫂子对上号,自己不过离去了八年,这座宅子门口的石狮子都没变,怎么这里的人都变得这样陌生。她抹了抹眼中的潮湿,有些讷讷地唤了声:“梁嫂子?”

梁嫂子哇地哭出声来:“对,我是梁嫂子,从前跟在您祖母和母亲身边的那个梁嫂子,小姐您怎么还记得我。”

她这一哭,玉衡顿觉十分无措,自己身上就带了一方帕子,已经擦了皮鞋,直接用手帮她去拭眼泪,似乎也不大合适。

陈千寻适时站出来:“梁嫂子,带玉衡小姐进去吧,今日还飘着细雨,小姐久经冻了,再站下去怕是要病了。”

梁嫂子收住了眼泪,还是抽抽噎噎的,搀着玉衡的手让她进去,带着哭泣后浓重的鼻音给她介绍这宅子的一切,絮絮叨叨说着要先让玉衡去换了衣服再去见翠芝小姐。

自从两年前母亲走后,玉衡一个人在异乡生活,早习惯了与人保持礼貌且疏离的关系,今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突然如此亲热地靠上来,她却并没有感到十分不便,反而有些眷恋这种热烘烘的感觉。

一定是自己在外面冻太久了,梁嫂子身上热,她这样在心里想,又往梁嫂子身上靠了靠。

回到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院子,这里的摆设都没动,只是院子里四角都冒着细细的绿色,樱桃树已经枯死,旁边有棵瘦弱的小树苗,在寒风中瑟瑟立着。

看到玉衡久久盯着樱桃树,梁嫂子慌忙尴尬地解释:“少夫人和小姐走了,翠芝小姐也是让我们每日照看这院子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前樱桃树突然生了病害,一天天枯下去,最后竟直接枯死了,翠芝小姐知道您要回来了,又让我们重新栽了一棵,只是最近天景不好,小树苗活着也是艰难。”

这樱桃树,还是母亲在院子里栽下的,两年前,也正是母亲生了那场重病的时候,自己每日等在母亲床前祈祷,把带过来的财产都变卖了,还是没能留住母亲。玉衡思及此,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贯的强作冷漠,望着樱桃树呆愣起来。

见玉衡久久不说话,这下换梁嫂子手足无措了,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少夫人已经去世,还以为玉衡是在怀念过去的樱桃树,笨拙地想要安慰,只是两人毕竟分别已久,囔囔的话语入不了玉衡的心。

玉衡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又想起自己在英国那个破落的小家、回不去的大学,还有聚会上的乔伊斯·金,坚定了心志,无论如何,自己千里迢迢回来一趟,一定要继承了这家业,带着钱回英国去,于是狠狠在手心里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对梁嫂子说:“这院子偏僻,整日也见不着什么阳光,还是把树苗移走吧。”

梁嫂子环望了四周,心里也道,将树苗移走怕是最好的办法了,这院子在柳宅的最后面,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再在这里种几天,樱桃树苗也是个死。

屋子里很阴暗,但又很整洁,家具摆件看得出来是精心收拾了的,红木的雕花桌面被吱啦一声推开门后射进来的天光照的反出沉闷的光,更显出一种无声的萧索冷意。

玉衡时时刻刻体验着身上半湿衣服的贴肤,此时也感觉到难受,便礼貌地对梁嫂子道:“梁嫂子,劳烦您带几身可替换的衣服过来可以吗,我的箱子……”,提到箱子,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一下车就被梁嫂子搀着进来了,箱子还在车上,也不知道陈先生有没有把自己的箱子拿过来,里面只剩下一些自己日常用的便宜零碎货,要是被他看到了,说不定就要在心里轻视自己这个强装体面的孤女。

定了定神,她接着说:“我的箱子怕是还在梁先生的车上,也劳烦梁嫂子托前院的人去帮我取一下吧,里面有些女孩家自用的东西,总不好一直让它留外面,也怕有人私自打开看了。”话里这句,她似乎是意有所指。

梁嫂子挠了挠头,笑起来:“这好说,我让前院阿贵去取,你记得阿贵吧,他就是我家的二儿子,你小时候来的时候还和他一起耍过,他听说你要回来了也是欢喜得紧呢。”说罢她就急急地颠着小脚奔出去。

玉衡转过身,开始环视这屋子里的一切,厢房里还摆着母亲以前用过的梳妆台和绣花凳子。她去摸了摸,桌角还有块掉漆的磕痕,玉衡记得很清楚,这磕痕是自己五岁时父亲彻底不归,直到清晨才醉醺醺满身脂粉气地从外晃着回来,当时母亲还坐在绣花凳子上梳妆,她的一张脸上挂满泪痕,自己想去给她擦眼泪,却被父亲一把推到一边,指着母亲的鼻子骂起来。自己的母亲穆英看着被推到在一旁的自己,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手边的首饰盒砸了下去,那精美的鎏金盒子磕在梳妆台上。

穆英第二天就带着玉衡离开了柳宅找了一处房子单独居住,而玉衡直到父亲死的那一日才又见到他。

她把自己的脸贴在冰凉的台子上,想象母亲就坐在自己身边,久久干涩的眼睛,终于盈出了一汪没有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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