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寻还未走进映翠院,就听到了柳翠芝浑浊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春妹,去给我……咳咳……去……咳咳咳咳咳,去给我端一碗雪梨水来。”,柳翠芝咳嗽中挤出一句支离破碎的指示。
陈千寻讽刺地想: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了支使别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一个二十来岁的丫头顺从地应了句“是”,就打着帘子轻手轻脚走出来,眼圈红红的,看到陈千寻站在院口,便带着些幽怨的恨瞪了他一眼。
春妹走过陈千寻身边,他不言不语地拉住她,往上撸袖子,果然看到上面一道道的掐痕和指甲印,不由得眸色一深,望向那扇明暗分明的屋门,眼中的厌恶更多了几分。
“再忍忍,等她死了,你就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对着春妹许下承诺,言语间似乎是信誓旦旦。
春妹强压住嘴角的笑意:“大白天的你说什么呢,快进去吧,要不然那老女人可又要拿药碗砸你了。”说完,她便轻快地迈步走出去,方才的坏心情已然一清。
陈千寻整整脸色,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还有着一种临近死亡的腐霉味,他不露痕迹地皱了眉,走上来体贴地屈身坐在柳翠芝旁边,恭声道:“我已经把玉衡小姐接回来了,梁嫂子带她回了安园,等她收拾好就过来看大小姐。”
柳翠芝望着他依旧俊秀的面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咳嗽过一阵,才凉凉地道:“宅子里这么多人,还差你一个开车的?不过是不想和我这个老女人待在一起罢了,如今又做出这幅样子装什么象?怕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了。”
陈千寻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拭鼻尖因剧烈咳嗽沁出的汗珠,依旧是柔声说着:“大小姐说什么呢,千寻自然是想和您待在一起的,只是院里的阿贵去回春堂给您抓药了,玉衡小姐又是千里迢迢跨洋归来,当然是咱们主人家亲自去接才显得对她的看重。”
柳翠芝用尽力气撇开头,不让他的帕子碰自己的脸,硬邦邦地道:“你不必在这里做态了,我把玉衡叫回来就是为了安排家里的事务。”顿了顿,她笑起来,干瘦的脸上久违地露出几分光彩:“我柳家的家业,当然要交给我们柳家自己人。”
陈千寻缓慢地把帕子抽回来,慢条斯理地折起放回自己的长袍口袋:“大小姐说的是,千寻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他在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像是强调,又像是警告。
柳翠芝不耐烦地闭眼,丝毫不想理会陈千寻,她努力调整气息,沉声道:“等玉衡收拾好了,让她来见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你,还是下去吧。”
陈千寻应声,流畅地退了出去。
柳翠芝看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怒从心来,伸手就摔了桌边的药碗,药渣湿漉漉地散在地上,引出她按捺不住的一阵猛咳。
良久,她才平复下心情,瞪了眼睛看着床顶的流苏穗子,它晃悠悠地吊在那里,让她突然间又想起当年在绣坊里上吊的那个女人。
果然是快死了,以前遇到过的人和事竟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转着,讽刺地想着,思绪就入了梦。
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同龄的人早已嫁人,爹娘连着给她定了两次亲,秦家的大公子、冯家的三少爷,她也曾满怀少女情怀地坐在绣床上等着如玉公子来迎娶她。秦家的大公子在婚期前两个月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十八岁的她凄切切哭了月余,从此不再提嫁人的事情。
过了五六年,爹娘终于按捺不住,试探地来问她觉得冯家三少爷怎么样,听说在家里是小儿子,人也是温柔体贴的,她麻木地想,嫁什么样的人不是嫁,既是爹娘来问的,只要在家财体貌上是挑不出毛病的。
两家一拍即可,敲锣打鼓地筹备婚事,春叶偷偷跑出去看了他一眼,喜滋滋地回来报:“小姐,那冯家三少爷脸面长的当真是好,笑起来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媚了,人也好,我亲眼看到他扶起来街边摔倒的女子,还亲切地问她话,这下小姐的婚事可真是万无一失了。”
她听着翠芝在耳边聒噪,平静的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惊起愉快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夫妻灯下轻声闲话的温馨场景仿佛已经触手可及。
可就在成婚的那一天,她忐忑地坐在花轿里,眼皮跳来跳去,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虑,突然间花轿就停下了,心猛地跳动一下,就听到女子哀怨的哭喊:“冯三少爷,你怎么能始乱终弃,如此心狠,我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就高头大马地迎娶别的女子,叫我怎么活,我这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外头骚动一片,她已经听见了街人密密麻麻的私语:“怎么还有这事,冯三少爷可真不是个人……你管人家做什么,一妻一妾,还有了孩子,岂不美哉……这新嫁娘也真可怜,还未过门就碰到这样的事儿,大户人家也真是……哎,这哭着的女人不是那天街头冯三少爷扶起的女子吗,难道那时候他们就已经……”
她紧紧篡着手中的喜帕,终于忍无可忍,自己撩开帘子甩掉凤冠,反向走回了柳宅,这桩婚事,她不要了。
听说后来冯三公子还是顶着全家压力娶了那女人,如今都已经儿女成群了。
第二次退婚,爹娘便不再提嫁人的事情了,似乎已经默认了她柳翠芝此生是孤苦命,就待着家里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小姐日子。
那时候阿兄的女儿玉衡刚出生,一向浪荡的他似乎是终于完成了使命,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他回来一次,柳家的生意,他更是绝不插手。
爹娘无奈之下,也开始让她学着接触打理铺子的事务,先是分给她一个成衣铺子,她日日去盯着,观察着街上姑娘太太们的穿着,分出不同的售衣区域,让女学生、新式女子、保守的太太小姐们都能来铺子买到自己心仪的衣袍,更接受那些新潮女子自主设计图纸拿到铺子里让裁缝先生制衣。
成衣铺子大获成功,一时间竟在云城打出了名气,爹娘乐见其成,又因为对阿兄的失望,慢慢地把庄子、田地和绣坊的管理权都交给了她。
而自己,就是在那绣坊里第一次见过陈千寻的。
正当已经三十岁的她为自己的经商能力而暗暗欣喜时,绣坊里出了一桩大事,一个名唤芳娘的女子吊死在了绣坊里,一时间柳家的名声扫地,人人都议论是柳家欺人太甚,死命地压榨那绣娘,让她日日夜夜绣花不得休,绣娘实在忍受不了才投了缳。
她急匆匆赶到绣坊,只看到已经被放下来的芳娘尸体,她的脸显出一种冷硬的青白,僵直地躺在地上,永远不会再动,掌柜和管家一起上来拉她,不想让她看到这乱糟糟的一切,她强硬地拨开人群,看到那个俊秀的少年站在一旁,带着一种极端愤恨的眼神瞪她,那眼神令她不寒而栗,而后心底便升起一股恼火,自己来之前可是已经向掌柜的问清了情况的,分明是这芳娘的丈夫嗜赌,把家里的钱都扔进赌场烧个干净,还时常来绣坊找她要钱,如若不从,便多有拳脚相加,芳娘家里还养着读书的儿子,自己一个孤苦女人没有别的来钱渠道,只好日夜泣血刺绣,指望着这门手艺能多换些钱来供养儿子,而前日她的丈夫把家中房子都做了抵押去赌,现在一家人都流落街头,儿子自然是也去不了学堂,生活的希望彻底没了,绝望之下,她就自尽了。
如此看来,此端祸事皆是那猪狗不如的赌徒丈夫所致,何故怪到绣坊、怪罪到柳家身上,她倒是真觉得冤屈呢。
翠芝将种种事由都向少年陈千寻解释清楚,他仍是半信半疑,口中念叨着“母亲不可能抛下我离去,定是……定是有人故意害她……”,念着念着便掩面哭了起来。
看着他天真的样子,翠芝只觉得有些好笑,和自己的爹娘生活在一起了这么些年,竟还看不透那爹的本质,他娘如此辛苦,他却还要去学堂而非早早入社会帮扶家里,如今人都去了,来这里哭又有何用?
到底是众人都在这里看着,她虽然当众在大堂里阐明了情况,人们仍然是多有不信,毕竟绣娘直直吊死在柳家绣坊里,怎么看柳家都脱不了干系。
想了想,她从小丫头春叶的手里扯了块帕子,当着众人作出温柔的一面,上前安慰少年,将帕子递给他擦泪,在看到他全貌的那一刻,翠芝的心突然震了一下。
这张脸,怎么和秦家大公子如此相似,秀气的脸上一双凌厉的丹凤眼,一看便是个有倔气的男儿,三十五岁的她距离十八岁已经很远,而这张表情并不算好,正抽抽噎噎抹泪的脸却唤起了她遥远的回忆,思及自己进门前掌柜的和自己说的,那男人前日来预支了绣娘半年的开支,如今见房子没了,娘子又上吊了,早不知跑哪去了,也不知道那笔钱还能不能拿回来。
当时她心里一动:“如果不能的话,不如……”
春妹轻手轻脚端了茶水进来,入门的珠帘坠子发出脆耳的撞击,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眼见春妹忙里忙外,轻盈的身形透出格外愉悦,而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翠芝心里泛起一股悲哀,随即便恶声恶气地道:“你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这里转什么,吵的我眼睛疼,做完了事情还不快出去,这么个笨丫头,和你姐姐倒是半点不像!”
春妹动作一僵,规规矩矩地冲翠芝行了礼:“是,小姐,我这就出去。”
还没转过身,她的脸上已经转换了不屑的表情,小声嘟囔:“说我不如春叶那丫头,你倒是把人家叫回来重新伺候您啊。”
春叶是春妹的姐姐,从十岁起就跟着翠芝,三月前因失手摔了翠芝的琉璃盏,便被撵了出去,说是看厌了她的轻浮作为,给了十块大洋就让家里人领了出去自便婚嫁。
她家里是一团糟的,母亲常年给人做绣活儿,爹又是个大烟鬼,还有个兄长在省城读书,全靠了春叶在翠芝身边的月银度日,见此非但没有安慰女儿,反而巴巴地求这个求那个让去翠芝跟前说情,又着急忙慌地将二女儿春妹送过来伺候。
春妹和春叶两姐妹自幼情比非常,看着姐姐因一点小事儿就被赶了出去,自己还要来给这老妖婆端茶倒水,她心里自是不忿的,姐姐落了个坏名声,哪里还能落得桩好婚事。
春妹一边走一边想,有意放慢了脚步,谁知道那女人一会儿还要自己去干什么,一刻一个样儿的,要是她早日死……重复着这个念头,陈先生儒雅俊秀的脸庞浮现出来,在初春的寒意里,春妹突然觉得这宅子里的日子也并非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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