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哄她

夜深人静,崔慎站在葳蕤轩东暖阁临窗的位置,看莲花池对岸的琼华院。

雪已经停了,夜风从半开的窗牖扑进来,将他面庞吹得生疼,嘴唇都微微发白。烛火明明灭灭间,他的眼神忽得黯淡了一下,是琼华院熄灯了。

于是,他的眼中愈发落寞无神,唯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大冷的天,你非要染上风寒才高兴吗?”

“阿母!”崔慎闻声回首,有些诧异道,“这个时辰,您如何还过来?”

边说便赶紧合了窗户,地龙只修在主院里,这处点的是炭炉。他添炭将炉子烧旺,扶着杜氏坐下来。

“你在这住几日了?”杜氏让李嬷嬷搁下膳食,抬首示意她们退下。

“我这几日公务……”

“闭嘴吧!”杜氏剜他一眼,打开食盒,端出骨盅,边倒边言语,“琼华院里没有给你办公的地方?你要跑这处来。”

“前些日子你来这住,我就没信你那说辞。想着许是玉儿遭了这重大罪心里恼你带她去了西山,本欲今日来劝你两句让你服个软回去住。但傍晚闻玉儿给你送膳,崔悦夫妇也来了,你们四人一起用膳闲话,有说有笑的。我便只当这事过去了,怎么你这会又回这处了?”

杜氏正从骨盅中倒出汤水,倒了一半越说越恼,遂搁在一旁质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崔慎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并不言语。

“可是玉儿将你赶出来的?”崔慎不语,杜氏便只当他默认,缓了缓道,“阿母晓得,你一贯有分寸,那果子你也劝了她少用,不能完全怪你。但你得体谅玉儿,没有哪个妇人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或许无子,这是要剥夺了她作母亲的权利啊,如此她迁怒你,不想见你,是可以理解的。话倒过来说,她把气撒在你身上,总比怄在心里憋伤她自个好些吧。你这会就该拼命贴上去,哄上去,否则妇人多思,恐又觉得你当真嫌弃她了。”

“阿母——”崔慎终于开口,始终没有多言前事,只由着杜氏所言,“您说的道理我都懂,本来今日确实要回去的。但、我实在被气到了!”

“玉儿都主动给你做羹汤示好了,如何气你了?”杜氏重新端起骨盅,倒出剩下的汤水。

“她——”崔慎长叹了一声,“她今个主动来寻我,是为了把朱雀给我,说是代她侍奉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慎便也索性直言道,“她若全身心待我,如我待她般,怎能容忍我枕边有旁的女子!我是恼她了。”

说这话时,他忽想起十月里在小慈安寺见到她和宋琅的那一幕。那日归来,他头一回饮酒醉,心如刀绞在榻上躺了一昼夜,说服自己总算是男未婚女未嫁,是寺中寡淡岁月压抑了她性情,让她失了分寸。待成婚后,他们借着幼年情分,地久天长,朝朝暮暮,会好起来的。

“恼她待你之心不似你待她之意?”杜氏掀起眼皮扫了眼儿子,垂眸压笑,继续将汤水倒尽,“这原是阿母不好,只让你瞧见了夫妻情深意切的模样,没让你见到高门后宅中妇人举步维艰、小心翼翼的难处,不知道妇人后宅立足的艰辛。”

青年眉间本还夹着两分愁色,认真听高堂教诲,但闻这话,几欲翻个白眼不理她。

杜氏原是雍州富商女。

前朝朝野不振,杜氏的父亲举家财百万捐献官中,其中一半分给了凉州边军,也就是崔慎祖父军中。崔慎祖父感念其大恩,遂与杜氏结为亲家,令膝下第二子崔堂娶了杜氏女。

只是士农工商,高门士族中,哪个看得起商贾出身的杜氏。尤其是世家后宅,几乎都是出身高门的贵女,便是崔慎祖母就头一个不待见杜氏。

但杜氏除了成婚的头三个月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委屈,之后便随崔堂入军中生活,后来崔堂以军功得官位府宅,杜氏便随之分府独掌一府。那会崔氏祖宅中可还是崔慎祖母执掌中馈,四房叔伯同住期间,中间更有待嫁的姑子,入门的妯娌。而杜氏抽离其中,落的清闲自在。再后来,崔堂屡征沙场,战功赫赫,一路拜官进爵,只说一半是夫人掌家镇宅的功劳,遂又早早给她得了诰命加身。

崔慎记得清楚,母亲得诰命谢恩的那日,昂着头闻他父亲,“我们这府中,只妾与十三郎矣,加之一些守卫奴仆,统共不过四十余人,不知妾这掌家镇宅的功劳从何说起?”

的确,对比那会还未各自分府的叔伯婶娘们,祖宅之中三百余人,掌护这样一处大家,若是井井有条,不出差错,方算功劳。

却闻崔堂道,“夫人之功德,不在如今,乃在更早前。”

原来,并不是杜父捐资官中,崔父感念而结两姓之好;乃是杜氏女同崔堂早早遇见,情根深重。杜父爱女又听女儿道是此举三得,一来全她个人情爱,二来抬高杜氏门楣摆脱商贾的身份,三来捐资军中,可报国利民。

而崔堂亦是争气,不曾负她。

崔堂后宅,只有一妻,不见妻妾纷争;念其生育辛苦,膝下亦只有崔慎一子。

所以,及冠的青年,在这样的双亲膝下长大,一颗心纯粹又赤诚。

“阿母,你压一压嘴角,莫刺激我。”崔慎生无可恋。

于是,杜氏嘴角的笑更浓了。

展示完,妇人方搁下骨盅碗盏道,“不逗你,阿母同你说正事。你说玉儿给你枕畔荐人,是她情淡为搏贤名之故。那你可又想过,这正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她如今面对无法生养的风险,时间短还行,时间一长,纵是你我不在意,但悠悠之口总是伤人。于内,她总要面对崔氏族人;于外,她尚在高门中,总有应酬往来。如何抬得起头?今日华阴夫人也来了,想来是她提点的玉儿。”

杜氏顿了顿,“阿母倒觉得,若是玉儿对你情少一些,她送人于你身前,还能好受些。但若是她也同你一样,满腔爱意,现在只怕比你更难受!”

“那——”崔慎在母亲的话中急切起来,就要起身回去琼华院,到底心思还算周全,不曾一惊一乍,只重新坐下身来讨教,“那如果真似阿母所言,我岂不是真要收了朱雀。这万万不成,乃下下策。不,这就不是办法。”

“再者,玉儿又不是不能生,大夫只说缓两三年,只说艰难些,急甚!”

杜氏持勺慢里斯条搅拌着倒入碗盏的汤水,“那这三两年中多有流言,你可想过怎么办?待三两年后,若是玉儿真的不能生养,你又当如何?她又当如何?”

崔慎顿在一处,眉间紧拧,事到如今,他其实并不清楚韦玉絜的心思,也看不透她。他甚至有一刻在想,将她如此强留在身边是否是对的!

但今朝她因自个身体之故,送来自己的侍女,是不是也说明她愿意留在崔家的?

若是她愿意留下……

崔慎合了合眼道,“那便放话说,是我身子有疾,长安高门笑我便好,不必难为她。”

杜氏顿下手中汤匙,抬眸看他。

“阿母!”崔慎对上母亲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愿意。”

杜氏眼眶一圈圈泛红,低眉笑了下。

崔慎握住她的手,“便是退一步说,她救过您儿子的命。”

“不用你提醒我!”杜氏哼了一声,抽回手,将那碗已经不烫的汤水推给儿子,“喝吧。”

“这个时辰,我就不用宵夜了。”崔慎起身道,“我送阿母回去,一会就去看玉儿。”

杜氏未曾起身,只看着那盏汤水,“这是今个下午阿母特意让徐大夫给你配的药,治你子嗣艰难的顽疾!”

崔慎皱了下眉。

“当然了,实则是寻常滋补的药。”杜氏理正衣襟起身,又将碗盏推近点,挑眉道,“嗯,有些话阿母已经放出去了,你呢且将身上的药味染透些,做事周全些!”

“妇人多来要哄的,但是别以为哄字口在前,就真的只用一张口就行了。得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

崔慎回神,拱手谢过母亲,将汤膳一饮而尽。

*

翌日,崔慎便搬回了琼华院。

这是他成婚的地方,二人尚是夫妻,他要住回来,韦玉絜没法敢他走。只提出自个身子还未好透,让他宿在暖阁里。

然崔慎却道,“妻子身子不适,为人夫者,更当照顾。”遂不仅不为前头事宜恼火,反而愈发温柔待之。

仿若韦玉絜前头所为,他皆已忘记。

每日晨起上值,他掖好她被角,道是冬日天寒,让她继续安寝。下值回来,有时给她带一份“三合酥”的珍珠酿,有时是八宝珍新出的蝶恋花头面,亦或者请了名儒书字作画,带回来与她一道欣赏。

韦玉絜将点心上给了朱雀,头面锁入私库,观赏字画时也沉默不言一话。但崔慎耐心极好,道是不爱珍珠酿,改日他换奶黄酥;头面锁起来也好,等需要时再戴;又自顾自将字画挂在琼华院正堂显眼的地方,道是她有兴致了再赏不迟。

时日流逝又堆叠,冬雪化作春风,转眼已经是建安十三年春。

日光潋滟,洒满整个琼华院。

韦玉絜养了一个冬日的身子,终于止住落红,旧疾也不再发作。崔慎去御史台上值了,她坐在屋外廊下,等候未知的命运。

余光瞥过去岁冬日里,他挂在墙上的那副白鹤望仙图,终于一点点挪移了全部目光。

白鹤望仙,山水人间。

洁净又清雅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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