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岁月

都说新婚燕尔,情意缱绻。

落在旁人眼中,确实如此,连着韦玉絜自己偶尔都恍惚。

崔氏阖府待她实在好得过分。

春风去了雪意,阳光融融,进入初夏,崔慎攒了一季的休沐,提议带她去城郊散心。

他说,“小时候你不是总想出去玩吗?如今有大把的时辰!五月里我有半月的休沐,你想去哪行!”

见韦玉絜不接话,便自个拿出长安城内外地图,在上头圈了五处地方。都在城郊处,如极热闹的馆陵邑和小丘山,安静宜人的北山清谷,六方花鸟院,还有一处是骊山的戏场。

“不若我们每个地方都去看看,左右不远。” 崔慎规划路线,时不时看韦玉絜,“骊山距离小慈安寺也不远,届时还可以顺道去看岳母,你也可以礼佛。”

成婚后,很多时候,韦玉絜都在抄经书诵经文,要么翻阅医书阅之,瞧着并无多少年幼时的欢脱模样。崔慎私下问过青鹄朱雀,韦玉絜如今的喜好。

青鹄道,“姑娘还是爱玩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侍女还举例了不少韦玉絜的喜好。恰到好处的提点,打破韦玉絜的沉默,崔慎的尴尬。崔慎便只当开口说话应声的人是韦玉絜,只当是她在说话。

然而,面对崔慎如此热情地安排,韦玉絜清楚该一盆凉水浇灭,不能让他越陷越深。但青鹄目光落沉下来,似华阴神色,无声提醒她那间封闭的厢房。

即便嫁了人,但若为人母以想念为由请她回去一日,没有谁能阻拦拒绝。何况对方还是吃斋念佛的妇人,德在社稷的功臣。

韦玉絜亦害怕那间屋子,便敷衍开口,“怎都在城外?”

崔慎顿了顿,笑意依旧,“我们不成日在城中吗,散心自然去寻常不至的地方。当然,你若想在城中玩也可,几处坊里我提前去安排一下。”

“去哪都成。”

崔慎便还是择了城郊那几处。

夏郊秋游。

崔慎一年带她出去两趟。

只是秋日里只在西郊的跑马场住上半月。一来秋日天气凉了,他不敢带她走远;二来西郊那处有一口天然温泉,方便她策马后沐浴养神。

韦玉絜的骑射都很好,但她多来都是牵着马四下走走,或是在马厩给马梳洗。崔慎陪她半日,留半日去打猎。

猎回的兔子,烤得鲜嫩焦香,撕碎撒了胡椒草药末,和她道,“是徐大夫的方子,你能用的。”

韦玉絜接来尝过。

崔慎还猎到一只羚羊,实在瘦小,于是放生了。

他道,“明后年,陛下打算开骊山举行夏苗,届时猎物便多了,有梅花鹿,狐狸,白雕,斑斓虎……”

韦玉絜已经吃完烤肉,道是累了,起身回去内寝。

崔慎还在给篝火添柴,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笑了笑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话落下来,人已经走远。

崔慎在外头坐了会,看湛蓝的天空,南飞的大雁,“等开了骊山,猎到的梅花鹿可以给玉儿做靴子,狐狸可作披帛,将斑斓虎射得半死不活挪去她马前箭下,让她一箭射入……”他方才的话没有说完,这会只能说给自己听。

目光落在西边的马厩上,便又想,为何玉儿不爱骑马了?

还是六岁那年,崔悦带她去灞河玩,他们四人一道策马。玉儿才学会不久,差点从马上跌下,他跃身抱住了她,两人一起滚在芦苇边。

“我没跌伤,但要被你压死!”

“是我抱住了你,你才没跌伤。”

“你不跃过来,把我从马上薅下去,我根本不会跌倒!”

“我……”

也是这样的蓝天白云,女童哼声,少年垂目,片刻两人咯咯笑起来。

韦玉絜在汤泉沐浴,闭气许久,终于从水中探出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想骑马的,想他胸膛的结实,怀抱的温暖。

但更怕迎风疾驰的放松里,失了分寸,露了本真。

朱雀过来给她按揉解乏,絮絮道,“婢子瞧着公子近来好似不喝药了,是不是身子好了,姑娘没有问一问?”

韦玉絜和崔慎虽然始终没有同房,但同处一室,朱雀又贴身侍奉着,多来能发现异样,最早还是去岁冬日里,她便与韦玉絜说,“公子可是病了,闻着身上一股药味?”

韦玉絜心沉了沉,她自然也闻到了。

朱雀又说,“那要不要去夫人处问一下,公子多来在这处。若是当真用药,我们熬煮也方便些。”

韦玉絜摇首,也不许朱雀多话过问,只作不知。

但崔慎身上的味道时淡时重,没有间断过。

韦玉絜想,杜氏会照顾好自己儿子的。

她知晓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故这会还是一样的说辞,“不知道,不必问。”

一年四季,剩下冬日早春,崔慎便圈她在府中养身子。年关需作年终计考核,年初是各府衙落实一年公务之际,遂这段时日崔慎格外忙些。又因,两王斗得愈发厉害,御史台的监察事宜便也成倍上升。崔慎有时甚至需要夜宿禁中处理公务。

他与韦玉絜商量道,“可要送你回小慈安寺住一阵?华阴夫人定然想你。”

母女连心,人之常情,崔慎想的没什么错。

但韦玉絜拒绝了。

崔慎自然不晓她顾忌,只道,“无妨的,我都与阿母说好了,随你回司徒府还是去小慈安寺,夜宿也可。府中阿母做主,无甚规矩,她都依你。”

韦玉絜点点头。

她自然不会主动回小慈安寺,倒是回过一次司徒府。

崔悦生了个儿子,六个月大了,雪糯的一团。

韦渊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对着韦玉絜道,“你们也赶紧,以后五郎也好有个伴……”

他话说了一半,似觉不妥,顿住了。

崔悦瞪他,转首道,“不急,我闻堂兄带你到处玩,就该多玩玩。待有了孩子,就被栓住了。”

韦玉絜看他们神色,暗思是他们大约是知晓她身子之故,便也没有多言,一笑而过。

这日,她本来想住在司徒府的。都已经是晚间时辰了,她想寻韦济业聊会天,但韦济业让她早些安置,略说了两句就回房了。

她回去自己小楼,当年的狸奴早已老去,就剩三间空荡荡的矮房。

“那矮房呢?”她问府中老嬷嬷。

嬷嬷道,“前两年少夫人也开始养狸奴,去岁公子偶然见到这处矮房结实又精致,便给拿去了。”

韦玉絜在院中赏花,“阿嫂喜欢,拿去也成!”

院中原除了丹桂,还有她用来制蔻丹的三盆凤仙花。寻常凤仙花同丹桂一样,过秋即谢,但她的这三盆是早年韦济业特地寻来的,可开秋冬两季,染出的蔻丹鲜艳欲滴。

她搬去小慈安寺后,韦济业说会让人好好打理。

如何少了一盆?

她蹙眉环视四下,想起来,前几年阿兄与她说过,“阿悦瞧着喜欢,他便搬了一盆在她院里养着。”

韦玉絜返身回去内寝。

入夜时分,崔悦给她送来宵夜,是一盅她爱喝的小天酥,里头还搁了桂花蜜。崔悦道,“我问了朱雀她们,说是你能用这个,好克化的。”

韦玉絜道,“谢谢阿嫂。”

崔悦便又看她床褥,查博望炉的香薰,地龙的暖热,如此放心坐下来与她闲话家常。

韦玉絜笑盈盈看着她,想起她当年是个在叔伯家受人白眼的孤女,很是可怜,如今这样幸福。

“玉儿?”崔悦唤她,“你在想什么?”

韦玉絜起身道,“我想回府了!”

长街宵禁,天下小雪,都没能留下她。

她回来琼华院,朱雀侍奉她沐浴,发现她掌心又被掐破了。

沐浴出来,杜氏竟过来了,带来了姜汤、宵夜,甚至还带来了早早请在家中的女医林大夫。

“你这孩子,都和你说了不用守着规矩,我这没那些有的没的。大晚上要是染了风寒,就是阿母的罪过了。”杜氏将她按在榻上,摸她额头又让出位置给大夫切脉,闻一切安好,方长叹了口气。

韦玉絜其实用不下东西,但不知怎么还是喝了碗姜汤。

喝完,眼睛红红的。

“有些辣!”她低声道。

“辣才驱寒,管用。”杜氏让她歇下,道是宵夜让婢子们放炉上温着,“想用就用,不用也罢。”

之后,杜氏便来琼华院陪韦玉絜。

但隔三差五都会问她,要不要回母家,要不要回小慈安寺,想家一定告诉她。又一日,杜氏过来,给韦玉絜一枚门房令牌,道是想去哪不必与她说。

韦玉絜收下令牌,但从来没有离开过府邸。

她安静地看书,礼佛,偶尔也在无人处练习凤凰戒指里金丝线杀人的绝技。

杜氏恐她寂寞,过来陪她。但又恐扰她,来得小心翼翼,花样摆出。

一会说自个也开始礼佛了,但是好多经书看不懂,让韦玉絜指点指点。

一会说经书能看懂一些了,但是经文太小,看不清晰,自个抄了些,想让韦玉絜瞧瞧有无错漏。

一会又扯到崔慎身上,道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官家真真比她祖上还能使唤人,成日成夜拘着……

韦玉絜终于忍不住,抬手隔案捂住她唇口,“阿母慎言!”

杜氏得了她这难得的亲昵,心中雀跃,回去路上连连赞叹,多好的孩子!

徐嬷嬷多少有些不平,低声道,“公子用药都快一年了,少夫人可半点没有过问,连着她身边的丫鬟都没问个一言半句。婢子不信,她闻不出来,公子身上的药味!”

“问了又如何?让她更难过吗?”杜氏横她一眼,“管好你自个的嘴,莫惹我生气!”

*

时间如流水,韦玉絜的身子慢慢恢复,崔慎身上的药味一直弥漫。她瞧着人无碍,便始终没有问过,只是偶尔趁着人不注意,将自己的药倒去些。

而一年又一年,她在崔府的日子重复却也有滋味。

崔慎一如既往攒休沐带她四处游玩,杜氏只要崔慎繁忙便不近不远地陪着。同一屋檐下的日子,韦玉絜很多时候觉得,她不似崔家的儿媳,更像崔家的女儿。

也有偶尔失了分寸的时候,譬如某个崔慎晚归的夜晚,她没有上榻就寝,而是伏案睡着了。

再有一日晨起,崔慎来回寻找玉革,她张口便道在净房外的博古架上。昨夜他应酬归来,微醉。小厮侍奉他沐浴,他昏沉欲吐,一室人手忙脚乱。是她在诸人歇下静默后,捡起了革带。

经此二事,她依旧冷若冰霜。崔慎根本摸不透她脾性,但之后酉时前必归,甚至戒了酒。

韦玉絜无甚反应。

只在建安十五年秋天的时候,她头一回向杜氏张口,请她给朱雀寻一门亲事。

提这事的时候,她已经避过诸人,连着两月将饮下的药催吐出来。林大夫很是焦虑,本来快恢复的身子,突然没有了进展。

彼时只有婆媳二人在“霓裳天”的厢房中试衣裳。

韦玉絜道,“幼时我贪嘴,总偷偷让他们去长街给我买零嘴,这丫头便道以后要学做买卖,全卖我一人。说着说着,竟成了她的愿望。她原与郎君一般大的,今岁都二十三了。再耽误下去,便太大了。”

说旁的,杜氏不一定能寻出合适人选。但论买卖,人才尽在她家中。然妇人慈善,还是摇首道,“你给她配个官中奴仆,也不比商贾差,且离你还近些。你们这十来年的情分,姊妹一般的。”

“妾近两年试探过了,她还想着她的买卖梦呢!”韦玉絜又挑了一件衣裳给杜氏换上,“再者,以后她有了夫家女儿,旁的感情起来了,也一样好的。至于妾处,阿母可能赏我个好用的人?”

韦玉絜本芙蓉面,柳叶眉,生着一副让人动容欢喜的面目,这会张口,语带娇憨,顿时让杜氏觉得数百个日子总算将这块寒玉捂热了些,当下便答应了。

择的是母家雍州堂兄家的次子,长朱雀四岁,发妻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后院至今无人,朱雀如今以继室身份嫁去,是个不错的归属。且其人擅经营,名下田庄店铺无数。朱雀处,韦玉絜和杜氏皆添了成倍嫁妆给她撑面。

出嫁当日,果真夫家给尽颜面,从雍州千里来接亲,更是在雍州施粥三日,道是新妇之德。

只是崔府琼华院里,朱雀泣不成声,不肯离开韦玉絜。

“奴婢走了,姑娘就更寂寞了。”

“我知道,你父母已亡,哥嫂从不顾你,这处只我值得你留恋。但是,你想想青鹄,别再回来了。”

建安十六年春,韦玉絜嫁给崔慎的第四个年头,朱雀出嫁。

她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也走了。

但她很开心,在连续八年不断杀人后,终于又救了一人。

雍州至长安,千里之遥,华阴鞭长莫及,自也不会浪费心力去追她。

而骊山夏苗就要开始,受天子赐邀前往的,除了文武百官,高门勋贵,还有安乐侯府里的小郡主,和小慈安寺里的华阴夫人。

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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