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洞房花烛,内廊守夜的除了一位崔府原本的掌事姑姑,两位喜嬷嬷,还有两位韦玉絜贴身的侍女朱雀和青鹄,以及四位韦府的侍奉丫鬟。
掌事姑姑在查验侍女们备下的铜盆巾怕,一位喜嬷嬷正在给朱雀青鹄传授经验,另一位则在交代准备补身的汤膳。虽说都是车轱辘般来回说了多次的事,但大家做事都细致严谨,有条不紊,只有零星一点话语和脚步声,不扰房中主子的好事。
是故,崔慎开门踏出的一瞬,所有人都有片刻的惊愣,如此千金良宵新郎如何出了洞房!掌事反应快,疑惑地唤了一声“公子”欲问他何事。然而崔慎并没有理会,步履匆匆,大步流星拐出了内廊。
人至外廊檐下,夜风扑面而来,携卷着空气里的寒露,地上渐起的白霜,让他打了个激灵,止住脚步。
再往前,便是中庭、院门,今夜他出了这扇门,明日她要如何自处!
崔慎前头被激起的怒火由风吹散一半,又被恢复的理智压下一半,人便平和许多。
即便月前亲眼所见,即便今日再度闻她话语,他依旧还是不愿相信的。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女郎幼时娇憨模样清晰浮现在他脑海。
少时书信字中情意也始终幻化在他眼前。
院中东侧那两棵高大的丹桂树惹人注目,是昔年他所植,后来她所养,春夏亭亭华盖,秋来芳香阵阵……
崔慎返身回屋,比出来时还快。
“我来!”他在诸人愈发惊讶的神色中,拂开侍女朱雀,在床榻坐下,捧过韦玉絜左臂给她按揉,弯下的眼眸中含着晓天星子,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我没有寻到夫人埋下的桂花酒,还望夫人指点一二。”
侍婢们眼风扫过,闻话恍然。
崔府中的人都晓得,公子归京这两年,修葺琼华院,陈设布置换了个遍,唯有院中那棵丹桂树不曾动过,只教人精心侍弄。每每老夫人瞧着来养育花树的匠人,都暗里摇头,道是比不上三姑娘的手艺。
守府的管事同夫人讲了,过去连着八年,韦三姑娘一年两趟来府里照料丹桂,道是自个的手艺是最好的。
“不骗你,我看过所有种植丹桂的书!”
管事转述着三姑娘的话,笑道,“姑娘话少,每回来冲老奴笑一笑,两三个时辰围着树便再没话了。难得说这么一句,老奴一直记得!是你们离开的第三年,那年花开得特别好,满园飘香,姑娘开心极了,还让老奴做了个秋千,她就坐在上头,像个下凡的仙子。”
杜氏从这话里听到两点,对着左右来回称赞,“我儿媳蕙质兰心,貌比天仙。”未几,阖府上下便传开了。
想必待明日府中知晓传开得更多了,这丹桂树俨然公子和少夫人的定情树。二人情趣所致,寻不到桂花酒,公子便要做不成新郎了!
诸人掩口忍笑,唯朱雀和青鹄神色未变,但到底也松下一口气,依礼随掌事退出屋外。
“这个力道成吗?”
崔慎先按的是韦玉絜手指指尖处的少府穴,这处有活血清心之效。接着往上挪去,乃腕部尺骨端的神门穴,用以解乏安神。最后是位于小臂内侧的通里穴,可助眠之用。
【冬日阴寒,气血下淤,玉儿左臂多复发。劳而无力,累则麻木,需每日推拿按摩。便是图上三处穴位,先活血,再解乏,而后安神助眠。】
这是崔慎回京之初,拜访华阴夫人时,问候韦玉絜左臂情形,华阴夫人告知的。他后来又问了专门给她治病的医官,学习了这手推拿的功夫。
虽之前寻人练习过,但终是头回给她按揉,多少有些紧张。
然而半靠在迎枕上的女郎,这会却虚阖着双眼,并未出声,唯有左手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显然是徒劳的。
且不说被他握着手腕,只这一日厚重礼服和繁文缛节,确实耗尽了她的力气。又是在这样的气候里,晚间时分,她的左臂已经开始酸痛无力,待到沐浴出汤,已开始僵麻。是故崔慎拂袖离去时,朱雀青鹄着急进来问缘由,她亦不曾多言,只催促给她按揉,且让自己早些歇下。
心中尚有一刻舒缓,崔慎今日离去,便是他们夫妻关系破裂的开始!如此,无需太久他们就可分开。
谁曾想这人会去而又返!
韦玉絜觉得心累。
神思凝滞间,好似臂膀的不适蔓延全身,她提不起半点精神。而崔慎手法确乃不错,一点点剥离她躯体的酸疼麻木。
堆叠的痛因他起,又因他而散,两厢撞击中,韦玉絜放弃挣扎,只轻轻喘着气,慢慢调准呼吸。
有睡意上涌,但她没有彻底合眼,带着两分戒心撑着眼皮,长睫扑闪中,隐约听他话语落下来。
是半阖的视线里,模糊的轮廓,模糊的声音。
“我回京后,听阿悦说了,你成日礼佛,很少出寺,长安高门中鲜见你的影子。但是你偶尔应邀出席,却也很高兴,见过一回的人便能记清楚。”
“她说,她逢节宴去寻你,你也愿意同她出去的,还会换上鲜亮的绫罗头面。只是后来彼此大了,你又容色极盛,岳母管得你紧些。”
“尤其是最近的这两年,据说你一直闷在寺中,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阿悦都时常约不上你。”
“渊清又说,寺庙中的日子寡淡,让你也变得沉闷了许多,你其实是欢脱爱笑的性子。”
“我也这般想的,如花似蕊的姑娘,明明十里之外一墙之隔,便是繁华人世,却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虽说静心凝神也是好的,但想来多少是好奇盼望外头的世界。若是从未见过便罢,偏又本从喧腾中来,原该是红尘中人。即是人,即在红尘中……”
少年手上的力道松下些,须臾又凝力,只低眉继续道,“红尘多诱惑,将你吸引去了,也是正常的。这世道上,有些人一生爱过许多人,男儿更是十中□□皆未成婚便有婢子通房,却又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完璧无瑕,细想也不是很公平。”
男人的话在这处顿下。
上下眼皮打架的女郎目光滞了一刻,隐约见得少年整洁的鬓角,卸冠后乌黑的青丝。他沉沉低着头,不知为何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韦玉絜实在太困,有些支撑不住,只觉左臂力道仿若失了控,捏得她有点疼。她颦蹙眉宇,忘了何时展开的。
她睡了过去。
所以,崔慎后头的话,她记不太清了。
崔慎在很久后抬起头,他知道她睡着了,呼吸声平缓流畅,心中便安心不少。不似建安元年年末的那几个月,她缠绵病榻,高烧反反复复,一张小脸面色潮红,周身要么滚烫无比,要么四肢冰凉,难得的浅眠里,呼吸也是急促又粗重。
那会长安城中的名医,太极宫中的国手,来来回回地给她会诊看方。有说长痛不如短痛,弃了那条手臂,可不伤寿数;有说不若留着,走一步算一步,躯体总要完整;讨论尝试了数月,各种汤药灌下,针灸刺穴。秋尽、入冬、直到转年正月,终于有了对应方案,虽不能让她完全恢复如初,需要按时节服药,却已是最好的结果。
“崔思行——”小姑娘在他耳畔唤他。
趴在床沿的男孩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对面女郎苍白面容上洋溢的娇嗔笑意,一双明眸透着久违的光。
“疼不疼?”病榻上的小姑娘眨着眼睛问他。
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尚且呆愣,后知后觉耳垂一阵阵皮肉被掐的疼痛,隐隐发烫。才发现耳朵被她拎在手中,她就这样将沉睡中地他拎醒了。
他依旧呆着,半晌面上神色从急到惊,从惊到喜,从喜又回急,急切地晃了下头,想要摆脱她那只手,看看那只手。却只动了那么一下便重新静止了动作,只歪头顺着她,慢慢伸出自己双手,一手托她手肘,一手一点点拨开她的五指,反复确认。
是她的左手。
她的左手终于又可以重新抬起,重新施力,重新灵活地欺负他。
“以后你能别蹙着眉吗?”她的左手移去了他眉间,又挪去他心口,“这里也可以跳得慢些,别到时我没事,你落了病根。”
从去岁落水后到翌年早春,数月里崔慎都住在小慈安寺。十岁的少年,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除了陪伴和祈祷,他只能在佛前长跪。
“其实,那日换作是旁人,我也会救的,你不必自责。”小姑娘可以下榻后,将他从佛前牵走,躲在春日的花影里,和他说,“神佛菩萨太忙啦,虚得很!”
寺庙门前,这话多来不好,但他没有反驳她,只轻轻点头。小姑娘哼了声,“他们要是真能显灵,怎么你落水时救你的是我!”
冰雪消融后,阳春时分,日光潋滟。
他离京的前一晚,在小慈安寺与她告别,让她多休息,翌日不必相送。翌日,他的车驾至城郊却被疾驰的烈马追上。
红鬃马上少女持鞭勒缰,与他四目相对。
“不是来送你的,就是告诉你,我如今骑马也无妨了。”
少年颔首,“我不会再自责愧疚影响心绪浪费时辰,只多花时间于文武,挣得前程早日归来。”
十年为限,他八年归来。
梦醒时分,天光初露,崔慎从矮榻醒来,看不远处卧榻上的人,梳理岁月。
分离时,她还盼着她早归。传信六年,她心思如初。信断在她十四岁那一年,到如今她十七岁,是这四年时光改变了她吗?
韦玉絜也醒了,同他眸光对上。
“还早,可以再睡会。”
崔慎望了眼门边,起身将被褥收好,放回榻边时拿走了那面纯白的绢丝喜帕,然后转去了屏风那端。
屋中很静,韦玉絜耳垂微动,她熟悉兵刃的声音,听到匕首退鞘的细微声响。未几,崔慎回来将染血的帕子放回,然后穿衣理妆,最后只剩革带未束。
没多久,掌事领人捧着盥洗之物叩门入内,见得少夫人正给公子束腰封,掖衣襟。
公子道,“东西放下,你们出去吧。”
掌事识趣,捧走喜帕满面笑容带人退下。
人去,韦玉絜不耐地松下手,唤来朱雀和青鹄,道是公子不善给她更衣,让她们来。
侍女只当自家姑娘恼人手拙,崔慎却实打实听出意思,她对他半分耐心也没有,这日一出戏还是昨夜后来他说的,“即便当真厌我,即便不考虑崔氏,但你还是要想一下你自个双亲,他们总是盼着我们好的。新婚翌日,戏得补全了。”
“玉儿,婚前种种,皆是你的自由。今日成婚,我们好好过。”
“若你当真爱过人,我也可以等。我们试一试,或者说你试一试,试一试,爱我!”
“岁月漫长……”
韦玉絜在妆奁前坐下,眼皮抬起便见负手立在不远处候她的人,忽想起他昨夜后来说的话。他说了很多,有些语无伦次。
但她将最后一句记得清楚。
他说,岁月漫长,我可以等。
然后他给她掖好被角,抱走被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在镜中交汇,崔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左眼尾的小痣随眼角微微上扬。韦玉絜垂下眼睑避开,最后索性合上了眼。
新妇盘髻繁,耗时颇久,她不知怎么便又见到了梦中场景。
昨夜,她也做了建安二年城郊给他送行的梦,只是她的梦做得更久些,有一段他不曾参与知晓的时光。
送别他后,她也满怀欣喜地等待重逢的日子。
但她那样热烈纯粹的心思,只维持了数月。
建安二年夏,他走后的第四个月,她将将过完七岁的生辰,尚是垂髫稚女,也如山花烂漫。然双手已经开始染血,沾上了人命。
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初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