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兑危机如同一次淬火,非但没有摧毁红叶村新生的凭证系统,反而让它变得更加坚韧。
村民们亲眼目睹了维特如何用实实在在的、能改善生活的物品,而非虚无的承诺或贬值的劣币,捍卫了凭证的价值。
那份源于恐慌的疑虑,转化为了更为牢固的信任。系统开始像获得了养分的藤蔓,向着村子的各个角落更蓬勃地蔓延。
最先被吸引加入的,是村里的牧羊人老马丁。他养着十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以往,羊毛要么廉价卖给行商,要么自己粗糙地纺成线,效率低下。
当他看到安娜和玛娜大婶用纺线、编织就能稳定地获得凭证,换到粮食和其他东西时,他心动了。
他抱着一小捆刚刚剪下、还带着羊膻味的羊毛,找到了负责协调凭证事务的老约翰和维特。
“维特先生,约翰兄弟,”老马丁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指,“你看我这羊毛……能不能也换成那个凭证?我不要多,就……就换点能让我家婆娘纺线的家什就行。”
维特看了看那捆质量普通的羊毛,对老约翰说:“可以。羊毛可以作为原料,兑换给需要它的人。安娜,玛莎大婶,你们看这捆羊毛,愿意出多少凭证换取?”
安娜和玛莎大婶仔细检查了羊毛,互相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由安娜开口:“马丁大叔,这捆羊毛,我们出……一个‘半日’凭证,您看行吗?够我们纺不少线了。”
老马丁原本没抱太大希望,听到能换到半个“劳动日”的凭证,已经喜出望外,连忙点头:“行!行!太好了!”
这时,木匠老福特正好也在旁边,他听到对话,插嘴道:“马丁,你要纺线的家什?我那还有几个以前做多的纺锤,放着也是落灰,你要的话,一个‘四分之一日’凭证就拿去!”
老马丁捏着刚刚到手的、代表羊毛价值的“半日”凭证,毫不犹豫地分了一个“四分之一日”凭证给老福特,换回了一个结实好用的纺锤。剩下的凭证,他小心翼翼收好,准备用来换粮食或者盐。
这笔交易完成得顺畅无比。牧羊人老马丁提供原材料(羊毛)获得凭证,再用凭证购买木匠老福特的生产工具(纺锤),而羊毛最终将由安娜等人加工成更有价值的线或布。一种基于凭证的、简单的产业链雏形开始显现。
随着加入系统的村民增多,交易记录也变得繁杂起来。老约翰识字不多,记账记得头昏眼花,时常出错。维特注意到了村里那个沉默寡言、丈夫早逝、据说小时候在修道院外围做过几年杂役、因此识得几个字的寡妇艾格尼丝。她生活清苦,平时靠给人缝补和帮佣度日。
维特找到了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女士,”他开门见山,“系统的交易需要详细记录,约翰大叔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识字,愿意负责记账吗?每天会支付你固定的凭证作为报酬。”
艾格尼丝惊讶地抬起头,她因为寡居和略显孤僻的性格,在村里存在感很低。她没想到维特先生会注意到她,还给她事情做。
“我……我可以试试。”艾格尼丝的声音很小,但带着一丝渴望。这不仅能获得稳定的凭证,更是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体现。
维特给了她一块鞣制过的、相对平整的羊皮边角料和一小节烧黑的木炭,这就是她的记账工具。艾格尼丝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她工整地记录下每一笔凭证的发放和流转:谁提供了什么劳务或物品,获得了多少凭证;谁支出了多少凭证,换取了什么。那块黑色的炭笔和粗糙的羊皮纸,成了维系这个小小经济系统运转的关键纽带。
有了专人负责清晰记账,系统的运行更加规范,村民们的信任度也进一步提升。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村民年轻力壮的农夫塞德里克,看着村旁那片长满荆棘的荒地,有心开垦出来种点豆子,弥补口粮的不足。但他估算了一下,清理荒地需要投入大量时间,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通过日常劳作获得足够的凭证来换取全家所需的粮食。
他愁眉苦脸地找到了维特和老约翰。
“维特先生,约翰大叔,”塞德里克挠着头,“我想开北边那块荒地,可……可那活儿太耗时间了,没空干别的。这期间家里吃的……就断顿了。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点凭证,等我开出地,收了豆子,再连本带利还上?”
“借贷?”老约翰皱起了眉头,这个词让他本能地想起罗德尼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这……这能行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维特。
维特沉吟片刻,问道:“塞德里克,你估算开垦那块地需要多少天?大概能产出多少豆子?”
塞德里克显然盘算过:“起码得十个整工!要是顺利,秋天能收大概……五袋豆子!”
维特心算了一下,转向老约翰和旁边旁听的老村长:“我们可以借给塞德里克相当于他十个‘全日’劳动价值的凭证,让他可以在这期间兑换粮食,维持生计。秋收后,他需要归还相当于十二个‘全日’劳动价值的凭证,或者等值的豆子。这多出来的两个‘全日’凭证,可以看作是对提供借贷的……风险补偿,也可以纳入村子的公共积累,用于以后类似的公共事务。”
这个提议让众人都思考起来。这不同于罗德尼那种滚雪球般的高利贷,利息相对固定且可控,目的也是为了促进生产。最重要的是,借贷和偿还都以凭证或村内认可的实物进行,完全在系统内部循环。
老村长琢磨了一会儿,拍板道:“我看行!维特先生这法子稳妥!既能帮塞德里克这样的勤快人,又能给村子攒点家底!比借外面那些黑心钱强多了!”
于是,维特引入了简单的借贷机制。塞德里克成为了第一个受益者,他借到了凭证,保证了开荒期间的口粮,干劲十足地投入了劳作。其他有类似想法的村民也看到了希望。
系统的扩展和分工的细化带来了显而易见的改变。不同的人开始专注于自己更擅长的领域:老马丁放羊产毛,安娜等人纺线织布,老福特制作工具,汉克打造铁器,塞德里克开荒种地,艾格尼丝负责记录……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专长换取凭证,再用凭证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这种分工,大大提升了整个村子的生产效率和物资流转速度。
最直观的变化体现在晚餐的餐桌上。以往,家家户户吃的都差不多,不是黑麦粥就是煮豆子。现在,通过凭证交换,玛娜大婶家用帮厨换来的凭证,可能会换来一点安娜家腌制的咸菜;老约翰家可能用粮食换到汉克家偶尔用凭证买来的、从行商那里换到的一小块咸肉;甚至有人用凭证换到了老福特做的新木碗。虽然食物依旧匮乏,但种类稍微丰富了一点点,那一点点不同的味道,仿佛也带来了不同的希望。
一天傍晚,在洛兰家吃饭时,玛莎难得地在粥里加了一小片用凭证换来的咸肉,切成了薄薄的几片。她给每人碗里分了一片,包括维特。
洛兰看着自己碗里那片珍贵的肉,又看看维特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即使隔着兜帽的阴影,也能感觉他比常日操劳的人缺少血色),他犹豫了一下,迅速而自然地将自己碗里那片肉夹起来,放到了维特的碗里。
维特正准备用餐的动作顿住了,金色的瞳孔在阴影下转向洛兰。
洛兰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假装看着别处,嘴里嘟囔着,声音不大,但足够让维特听清:“你……你动脑子多,更……更需要营养。”
维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那片薄薄的咸肉,沉默了片刻。他能精确计算一个经济系统的运行,能调配出驱虫良药,能设计防伪凭证,却似乎不太能理解这种基于……关心的、非理性的资源转移行为。他抬起眼,再次看了看洛兰那故作镇定的侧脸,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默默地,将那片肉和着粥一起吃了下去。
味道,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
红叶村的夜晚,依旧贫穷,但不再死寂。月光下,隐约能听到铁匠铺里还有零星的敲打声,那是汉克在赶制用凭证预订的农具;能看到艾格尼丝小屋窗口透出的微弱火光,那是她在油灯下核对今天的账目;能闻到塞德里克家院子里飘出的新翻泥土的气息……
一个基于劳动、信用和初步分工的微型经济体,正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顽强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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