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虚构的魔族威胁

洛兰蹲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抓着油腻纠结的发根。

圣剑的碎片躺在他脚边,像一堆廉价的废铁,上面刻着的“国债违约倒计时”刺得他眼睛生疼。

铠甲冰冷地贴着身体,内里的粗麻衬衣被汗水浸透,又湿又硬,摩擦着皮肤,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噩梦。

维迪乌斯安静地站在一旁,银发如瀑,暗紫色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滑的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色的瞳孔只是平静地看着几乎要崩溃的勇者,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反应。

“交易……”洛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你说是交易?那些……是王国正规军!”他指向刚才影像消失的地方,手指颤抖,“他们穿着制式铠甲!还有那个军官,我认得他!财政大臣的侄子!”

“观察力不错,虽然反应慢了点。”维迪乌斯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弗格斯男爵,财政大臣帕特里克最宠爱的侄子,也是北部边境‘灰岩’要塞的后勤总管。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年轻人。”

“他们到底在交易什么?”洛兰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勉强站起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

“主要是三类。”维迪乌斯转身,优雅地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尾巴自然地垂落在椅侧,“王国北部丘陵产的劣质葡萄酒——在人类市场滞销,但我的某些子民觉得味道‘刺激’,很有市场。王都铁匠行会淘汰下来的、含硫过高容易断裂的次品铁锭——回炉成本太高,但打磨一下,给边境巡逻队做点矛头还凑合。以及……”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晶杯,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一些来自南方丛林、被你们教会列为‘违禁品’的香料和草药,在魔族这边,是某些传统药剂不可或缺的材料。”

洛兰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常识被一块块敲碎。葡萄酒?铁锭?香料?这和他听说的、那些凶残魔族掠夺的“粮食、财宝、俘虏”完全不同!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水晶球里交易的葡萄酒桶上,印着只有大贵族才用得起的家族纹章。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边境村庄年年被袭!税收名目里就有‘魔族侵扰损失补偿金’!我邻居家的儿子,汉斯,就是三年前死在了一次‘魔物突袭’里!”

“汉斯?”维迪乌斯挑了挑眉,放下水晶杯,手指在桌面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了一下。大殿一侧的墙壁再次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另一幅影像浮现。

这次是在夜晚,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几个穿着破烂皮甲、脸上抹着黑灰的人影,正笨拙地试图点燃一个孤零零的谷仓。他们的动作僵硬,配合生疏。紧接着,一队举着火把、穿着……王国轻步兵皮甲的“士兵”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大声呼喝着,双方“激烈”地打斗在一起。所谓的打斗,更像是预先排练好的舞蹈,刀剑碰撞火星四溅,却几乎没有真正砍中身体。很快,那几个“魔物”被打得“溃不成军”,丢下几具“尸体”(仔细看,那“尸体”像是塞了干草的破布包),仓皇逃入黑暗。而“胜利”的士兵们则欢呼着,开始……小心翼翼地扑灭谷仓边缘那点可怜的火苗。

影像的角度拉近,对准了地上的一具“魔物尸体”。一个“士兵”用脚踢了踢,那“尸体”的“头颅”滚落一边,露出下面一张年轻、苍白、属于人类的脸。脸上还残留着惊恐和……一丝不甘。

洛兰的呼吸停止了。他认得那张脸!虽然只见过几次,但他绝不会认错!那是汉斯!他邻居家那个有些结巴、总是傻笑的儿子汉斯!三年前,村长老说他死在了一次英勇的、抵抗魔物袭击的战斗中,追授了一枚廉价的锡制勋章和……五个银币的抚恤金。

“汉斯……他没死?”洛兰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他……他在假装魔物?”

“死了。”维迪乌斯的声音依旧冰冷,“不是在战斗里,是在事后。他们这些被‘征兆’的流浪汉、欠债者或者像汉斯这样头脑不太灵光的农民,被要求扮演袭击者。那次行动出了意外,真正的火星点燃了谷仓旁边的草料堆,火势失控。为了灭口,也为了把戏做真,带队的人处理掉了所有参与扮演的‘魔物’。汉斯是被背后捅死的。那五个银币的抚恤金,你猜,最后到了谁手里?”

洛兰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起汉斯老母亲接到那五个银币时,哭得晕厥过去的样子。想起村里人谈起汉斯的“英勇”时,那混合着同情和一丝虚假荣光的表情。

“谁……谁干的?”他的牙齿在打颤。

“刚才影像里,那个指挥士兵‘英勇’扑火的队长。”维迪乌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邓肯男爵麾下的一个骑士,名叫罗兰。顺便说一句,你家乡所在的边境行省,最高军事长官就是邓肯男爵。而这位男爵大人,是财政大臣帕特里克的远房表亲,也是弗格斯男爵在边境交易的……重要合伙人之一。”

洛兰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瞬间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想要毁灭什么的狂暴怒火在胸腔里燃烧。

“为什么?!”他低吼道,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演戏?杀人?就为了……为了那些葡萄酒和铁锭?”

维迪乌斯终于从书桌后站起身,再次踱步到洛兰面前。他的身高比洛兰还要略高一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为了钱,勇者先生。一切的核心,都是钱。”他金色的瞳孔锁定洛兰,“仅仅靠边境那点走私,满足不了那些大人的胃口。‘魔族威胁’的存在,意味着需要常备军队驻扎边境。军队需要军饷、装备、粮草。这笔庞大的开支,由王国财政,也就是所有纳税人的钱来支付。而掌管这笔钱流向的,是财政大臣。”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清晰:“一支永远处于‘战时状态’,却几乎从不真正作战的军队,是某些人眼里最完美的……捞钱工具。虚报兵员,可以吃空饷;采购劣质军需,可以拿回扣;甚至像你看到的,自导自演袭击,可以申请额外的‘战损补偿’和‘特别军费’。而这一切的成本——”

维迪乌斯的手指,隔空点向洛兰胸口,那里,粗糙的麻布下,是洛兰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心脏。

“——最终都会转嫁到像你,像你的家人,像汉斯一家这样的平民身上。通过名目繁多的税:人头税、土地税、财产税、兵役免除税……以及,像‘魔族侵扰损失补偿金’这样,专门为这个谎言设立的税。”

洛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窒息般的疼痛。

他想起离家前,税务官拿着长长的羊皮纸卷,上面写满了各种他听都没听过的税目。家里那几亩薄田,一年的收成,在交了七成的地租和各种各样的税之后,剩下的连让全家吃饱黑面包都勉强。

父亲为了让他能“光荣”地免除兵役(实际上是省下家里一份口粮,并期望勇者的名头能让家里少受点盘剥),咬牙借了高达月息两成的高利贷,抵押物是家里唯一的耕牛。

洛兰回忆起离乡时,村民为他凑的行囊里只有硬如石头的黑面包和一块咸肉。

“我父亲……借了高利贷……”洛兰的声音干涩,“为了那个‘兵役免除税’……”

“我知道。”维迪乌斯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血匕首’罗德尼,王都地下钱庄的一个小头目,专门做你们这种边境农民的生意。他的背后,是城卫军的一个副统领。而那个副统领,是邓肯男爵的老部下。”

一环扣一环。从王都的财政大臣,到边境的邓肯男爵,到军队的骑士罗兰,到地下钱庄的打手罗德尼……一张巨大的、贪婪的网,将像他、像汉斯、像他父母这样的普通人,牢牢网在中央,吸食着他们的血肉。

而魔王……魔王只是他们用来吓唬人、用来合理化这一切剥削的,那个挂在墙上的、可怕的影子。

洛兰抬起头,看着维迪乌斯。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那对显眼的角,也不是那条尾巴,而是那双金色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无力感。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眼前这个魔族之王。

“你……”洛兰艰难地开口,“你告诉我这些……为了什么?”

维迪乌斯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

“为了做一个交易,勇者洛兰。”魔王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一个对你,对我,或许……对你那些还在受苦的同胞,都有利的交易。”

“交易?”洛兰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剑鞘。

“很简单。”维迪乌斯走回书桌,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新的羊皮纸,上面似乎已经写好了某些条款。“你,勇者洛兰,‘杀死’了我。”

洛兰瞳孔一缩。

“当然,是假的。”维迪乌斯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我会配合你演一场戏。你可以带着我的‘角’或者‘尾巴’——随便什么你觉得能证明你胜利的信物——回到王国,领取你的奖赏和荣耀。”

洛兰的心脏猛地一跳。荣耀?奖赏?如果能拿到一笔钱,是不是就能还清家里的高利贷?让父母不再担惊受怕?

但他立刻压下了这诱人的念头。“然后呢?你‘死’了,然后呢?那些税就会消失?汉斯就能复活?弗格斯男爵和邓肯男爵就会停止他们的勾当?”

“不会。”维迪乌斯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死’了,他们可能会暂时收敛,也可能会寻找新的‘外部威胁’。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拿起那份《债务重组协议》,晃了晃,“失去了我这个共同的敌人,王国内部因为经济危机和债务问题积累的矛盾,会立刻爆发。内战,饥荒,混乱……到时候,死的人会比现在多十倍、百倍。”

洛兰沉默了。他不懂什么经济危机,但他知道饥荒和内战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易子而食,意味着村庄被焚毁,意味着比现在更加绝望的地狱。

“你的交易是什么?”他沉声问,声音沙哑。

“你‘杀死’我之后,不必立刻回去。”维迪乌斯将那份新的羊皮纸推了过来,“留下来。以‘观察者’的身份。我会让你亲眼看看,你离开后,你的王国会发生什么。看看那份国债违约之后,那些大人物会如何应对。看看没有了我这个魔王,他们会不会停止对底层平民的盘剥。”

洛兰接过那张羊皮纸,上面用简洁的文字写着几行条款,核心内容正如维迪乌斯所说。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洛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魔王,“看你如何幸灾乐祸?”

“不。”维迪乌斯摇头,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是学习。”

“学习?”

“学习如何真正地‘拯救’。”维迪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用剑砍倒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敌人,而是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去理解这一切混乱的根源,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辛勤劳作的人吃不饱饭,而像弗格斯那样的人却能花天酒地?你难道不想知道,除了打仗和加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还能做些什么?”

洛兰怔住了。用脑子……去理解?去解决问题?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从小被教导的,就是服从、劳作,以及用武力保护家园。思考“国家”、“经济”、“根源”……这太遥远,太困难了。

“我……我只是个农民。”他下意识地抗拒。

“你曾经是个农民。”维迪乌斯纠正他,“现在,你是一个看到了部分真相的勇者。选择权在你手上。回到王国,拿着虚假的荣耀,可能暂时缓解你家庭的困境,但无法改变任何根本性的东西。或者,留下来,看清全局,或许……能找到一条真正改变这一切的道路。”

维迪乌斯看着他挣扎的表情,最后加了一句,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洛兰心上:

“想想汉斯。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们村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你挥剑,是为了保护他们。那么,现在,有没有勇气换一种方式,同样是为了保护他们?”

洛兰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这双手能挥动沉重的圣剑,能犁地,能伐木。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他需要用它来拿起笔,或者……去理解那些该死的数字和文件?

他想起圣剑碎裂时那冰冷的触感,想起汉斯在影像里那张苍白的脸,想起父亲送他离家时,那沉默而佝偻的背影。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迷茫,但某种决心正在艰难地凝聚。

“我需要……证据。”他哑声说,“更多的证据。关于弗格斯,关于邓肯男爵,关于……所有的事。”

洛兰的信念开始动摇,维迪乌斯观察到他眼神中的是困惑而非愤怒,感到了一丝兴趣。

维迪乌斯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很好。”他转身,走向大殿一侧一个巨大的、镶嵌着各色水晶的墙壁,“那么,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洛兰先生。”

他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

“第一课,我们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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