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农民的债务与魔王的提议

洛兰跟着维迪乌斯穿过大殿侧面的拱门,走入一条相对狭小的走廊。

墙壁不再是光可鉴人的石材,而是粗糙的原始岩壁,嵌着散发柔和白光的苔藓。

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墨水和某种清冷草药混合的气味。

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学者的书房或者档案室,与外面那座宏伟冰冷的宫殿判若两地。

维迪乌斯在一张堆满卷宗的长桌前坐下,示意洛兰坐在对面。

桌上有一盏造型奇特的灯,没有火焰,只有一团悬浮的光球,照亮维迪乌斯俊美而缺乏表情的脸,和他那双在光线变换下显得更加深邃的金色瞳孔。

他的尾巴卷曲在椅腿旁,鳞片反射着微光。

“现在,”维迪乌斯开口,声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说说你的债务。‘兵役免除税’,具体是多少?”

洛兰坐在坚硬的木椅上,感觉浑身不自在。铠甲摩擦着粗糙的椅背,发出嘎吱声。他避开维迪乌斯的目光,盯着桌面上一个深深的墨水印。

“三十枚……王室金龙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三十枚金龙币,够买下他们村里最好的那几亩熟地,或者二十头壮年耕牛。对他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维迪乌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表格,扫了一眼。“按照王国的《兵役与税法补充条例》,边境行省,成年男性,非长子,申请永久兵役免除的核准费用,确实是三十枚金龙币。这是官方定价。”

洛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官方定价?哈!税务官克里夫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这是‘特惠价’,看在我被选为‘勇者’的份上!他说原本要五十枚!”

“克里夫……”维迪乌斯的手指在表格上划过,停在某个名字上,“边境税务所,三级税务助理。他的姐夫,是邓肯男爵领地护卫队的一个小队长。”他抬眼看向洛兰,“所以,你家里实际支付了多少钱?给克里夫的。”

洛兰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感到一种**裸的羞辱。他深吸一口气,闷声道:“家里……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克里夫说,可以用实物折价。家里的两头羊,折五枚金龙币。我父亲藏了半辈子的一块老怀表,据说是爷爷的爷爷从战场上捡的,折三枚。还有……还有我妹妹存了两年的一小罐蜂蜜,被她自己养的那些蜜蜂产的,折……一枚银狐币。”银狐币价值远低于金龙币。

“加起来,不到九枚金龙币的等价物。”维迪乌斯平静地陈述。

“剩下的……”洛兰的声音更低,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屈辱,“克里夫‘好心’介绍了一个放债人,叫‘血匕首’罗德尼。月息两成,利滚利。我父亲……按了手印。”

维迪乌斯金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那目光让洛兰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展示,不得不继续撕开更血淋淋的细节。

“一开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问罗德尼借的不是钱,是粮食。”洛兰的视线飘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农家院子,“黑麦,最便宜的那种。罗德尼亲自来的,带着他的家伙——两个木斗。”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仿佛还能摸到那粗糙的木屑。

“他那两个斗,看着一样,里面有名堂。”洛兰的语调带着一种冰冷的、被愚弄后的愤怒,“借粮的时候,他用那个‘小斗’。底是加厚的,内壁偷偷刨薄了一圈,看着满当当一斗倒出来,分量起码少两成。他手下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边倒粮,一边还把斗在袋子上磕得梆梆响,震掉浮在面上的每一粒麦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等到收粮还债的时候,换那个‘大斗’了。底薄,边沿还往外敞着口,装得冒尖,用手掌抹平?不,他用一根特制的、带凹槽的木棍刮,刮下去的都算你的。一斗能给你量出一斗三的量来!我爹蹲在旁边,眼睛死死盯着,嘴唇都咬出血了,不敢吭声。罗德尼就笑着,拍着我爹的肩膀说,‘老家伙,看清楚,我罗德尼最讲规矩,借一斗,还一斗,童叟无欺。’”

洛兰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里因为紧绷而阵阵发痛。

“后来……后来要凑那‘兵役免除税’的现金,不得不找他借金龙币了。他还是那套把戏!只是换成了秤!借出时用的秤砣是灌了铅的,收回时用的秤砣是挖空心的!”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我妹妹……我妹妹当时还小,看着家里仅剩的那点粮食被那个‘大斗’量走,吓得直哭,被罗德尼瞪了一眼,差点背过气去。”

维迪乌斯依旧沉默着,只是他身后那条覆着暗紫色鳞片的尾巴,极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尾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他伸手,从桌角拿起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用于称量药材的小小银质量杯,放在洛兰面前的桌上。

“原理类似。”魔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利用度量衡的不统一和监管的缺失,进行隐性掠夺。这是高利贷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它让受害者有苦说不出,因为表面上,他们确实‘借一还一’了。”

洛兰看着那两个精致的银量杯,又想起罗德尼那两个肮脏油腻、却决定了他家命运的木斗,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愤怒的情绪堵在胸口。

“月息两成。也就是说,一个月后,你们需要偿还……二十一乘以一点二,等于二十五点二枚金龙币的本息和。两个月后,就是三十点二四枚。以此类推。”维迪乌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你离家多久了?”

“快……快四个月了。”洛兰计算着,心头一阵冰凉。四个月……那债务已经滚到了一个他不敢细想的数字。

“按照这个利率,四个月后,你们需要偿还的债务本金加利息,大约是……”维迪乌斯随手拿过一张空白羊皮纸,用那支奇特的笔快速写下一串数字,“四十三点零一枚金龙币。这还不包括罗德尼可能收取的‘手续费’、‘保管费’或者其他名目的费用。我假设,你家那几亩地的年收成,扣除地租和各类税赋后,净剩余不超过三枚金龙币?”

洛兰僵硬地点了点头。三枚?能有兩枚就不错了。年景不好的时候,连税都交不齐。

“那么,即使你成功‘杀死’我,回到王国。”维迪乌斯放下笔,金色的眼睛直视洛兰,“国王会赏赐你什么?按照惯例,成功讨伐魔王的勇者,会获得一枚荣誉勋章,一百枚金龙币的赏金,以及……或许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

洛兰没有回答,但他紧握的拳头说明维迪乌斯猜对了,甚至可能高估了赏赐。

“一百枚金龙币,听起来很多。”维迪乌斯继续用那种冷静到残酷的语调分析,“但你需要支付回程的路费、修复装备的费用、可能在王都的打点……真正能落到你手里的,能有七十枚就不错了。用这七十枚,去偿还罗德尼至少四十三枚的债务,剩下的,或许能让你家稍微宽裕一阵子。”

他停顿了一下,尾巴尖轻轻敲击地面。

“但是,然后呢?明年呢?后年呢?‘兵役免除税’是永久性的吗?据我所知,那只是一次性的‘购买’。下一次征兵呢?你妹妹长大了,要不要交‘未婚女子税’?你家的土地,会不会因为‘道路修缮’或者‘水利维护’被强行低价征用?那些税吏和放债人,会不会因为知道你手里有点钱,而变本加厉?”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洛兰心上。

他之前被“勇者”的虚名和“拯救王国”的空洞口号所激励,刻意不去想这些现实的、冰冷的难题。

现在,被维迪乌斯**裸地摊开在他面前,他感到一阵阵窒息。

“那我该怎么办?!”洛兰低吼一声,双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那光球灯都晃了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回去又能怎样?!眼睁睁看着家里被罗德尼逼死吗?!”

“有一个办法。”维迪乌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洛兰的激动与他无关,“我们之前的交易,可以附加条款。”

洛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什么条款?”

“你配合我,演完‘勇者讨伐魔王’这场戏。”维迪乌斯说,“在此期间,我会帮你解决罗德尼的债务问题。”

洛兰瞳孔一缩:“解决?怎么解决?杀了他?”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武力。

维迪乌斯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幼稚的笑话。“暴力是最低级,也最容易引来更大麻烦的手段。不,用更……经济的方法。”

“经济的方法?”洛兰皱眉,完全无法理解。

“比如,找到罗德尼放贷的契约漏洞。或者,找到他背后那位城卫军副统领的某些……不太合法的交易记录。再或者,直接由我出面,‘购买’你家的这笔债务。”维迪乌斯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购买一袋粮食。

洛兰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债务还可以这样“解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充满怀疑地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你能更安心地留下来‘观察’和学习。”维迪乌斯回答,“而且,解决一个小小的放债人,对我而言,比碾死一只虫子麻烦不了多少。这可以看作是我展示的……诚意。”

洛兰沉默了。他看着维迪乌斯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睛,试图从中找出欺骗或者阴谋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个魔王,和他听说的所有故事里的形象都完全不同。他不嗜杀,不残暴,甚至……有点过于讲道理了?但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你就不怕我假意答应,拿到你的‘信物’回去领赏,然后反悔?”洛兰试探着问。

维迪乌斯笑了。那是洛兰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很淡,却让他脊背发凉。

“你可以试试,洛兰先生。”魔王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但我想,在见识了圣剑为何碎裂,汉斯为何而死之后,你应该明白,欺骗我的代价,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沉重得多。而且,你真的认为,在没有我配合的情况下,你能带着任何‘信物’活着走出魔域吗?弗格斯男爵的走私通道,可不会对一个活着的、可能泄露他们秘密的‘勇者’开放。”

洛兰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维迪乌斯说的没错。他现在进退维谷。王国回不去,魔域……没有魔王的允许,他恐怕寸步难行。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沙哑地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可以。”维迪乌斯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水晶瓶,里面是紫色的液体。他倒了一杯,推到洛兰面前。“喝掉它。安神的。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洛兰看着那杯紫色的液体,犹豫了一下。魔王的药?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维迪乌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果我想杀你,或者控制你,你早就死了无数次了。没必要浪费我的药剂。”

这话虽然难听,却是事实。洛兰咬了咬牙,端起杯子,一股清冽的、带着微甜草药味的气息涌入鼻腔。

他仰头一饮而尽。液体顺喉而下,一股暖流扩散开来,确实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不少,连手臂上因为之前砸柱子而隐隐作痛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放下杯子,有些复杂地看了维迪乌斯一眼。这个魔王,给他看残酷的真相,算计他的处境,威胁他的性命,却又在他最混乱的时候,递给他一杯安神的药。

维迪乌斯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坐回桌前,拿起了一份新的文件。“隔壁房间有张床。你可以去那里休息。想好了,给我答案。”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的决定,不仅关系到你自己的命运,也关系到你家人能否摆脱‘血匕首’罗德尼,甚至……关系到像汉斯那样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

洛兰默默地站起身,走向维迪乌斯示意的那个小门。在他推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低声问了一句:

“那个……累退税。是什么意思?”

维迪乌斯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很简单。像‘人头税’、‘土地税’这种,不管贫富,按人头或者土地面积固定征收的税。你家年收入可能只有三枚金龙币,要交一枚税。弗格斯男爵年收入三万枚金龙币,也可能只交几百枚税。谁的实际负担更重?”

洛兰的身体僵在门口。他想起克里夫来收税时,那精确到每一个铜板的计算,想起父亲为了凑齐税款唉声叹气的样子。而弗格斯男爵……他脑海中浮现出在王都远远瞥见的,那个坐在华丽马车里、肥头大耳的身影。

他没有再问,推开门,走进了隔壁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简单的石床,铺着干净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灰色织物。

他脱下沉重的铠甲,内衬的粗麻布衣服已经湿了又干,结了盐渍,紧紧贴在身上。他疲惫地倒在床上,看着粗糙的石质天花板。

手上,曾经长期握农具磨出的厚茧,因为这几个月的握剑训练而破皮,露出粉红色的新肉,隐隐作痛。这双手,能挥剑,能劳作,现在,却要决定是否接受一个魔王的“帮助”,去对抗来自自己国家的盘剥。

累退税……汉斯的死……圣剑内部的倒计时……罗德尼的债务……维迪乌斯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金色眼睛……

混乱的思绪像潮水般涌来,但身体却被那杯魔药的暖意和极度的疲惫拖拽着,缓缓沉入黑暗。

他需要做出选择。

一个关乎家人性命,也或许关乎更多像他家人一样命运的选择。

房间里,只剩下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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