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最终还是点了头。与其说是被维迪乌斯说服,不如说是被那冰冷的现实和他对家人境况的恐惧逼到了墙角。
他同意进行这场“假死观察”,而第一步,就是亲眼回去确认家人的现状,并解决罗德尼的债务——用维迪乌斯承诺的“经济方法”。
维迪乌斯的“伪装”简单得令人咋舌。他给了洛兰一件带着兜帽的灰色旅行斗篷,自己则用魔法模糊了面容和特征,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容普通、气质有些阴郁的学者或商人,只有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隐约察觉他发间那不显眼的凸起和身后衣摆下偶尔不自然摆动的轮廓。至于那对显眼的角和尾巴,他似乎用了某种高明的幻术,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记住,我叫维特,一个游历的学者。你是我的护卫,兰斯。”维迪乌斯——现在是维特——在离开魔王城前叮嘱道,声音也刻意压低,失去了那份独特的韵律,变得平淡,“多看,少说。”
他们走的并非洛兰来时的“勇者之路”,而是一条更加隐秘、崎岖的小径。
维特似乎对魔域的地形了如指掌,避开了所有可能有巡逻队或危险魔兽的区域。洛兰沉默地跟在后面,心情复杂。
他穿着粗糙的麻布衣,外面罩着斗篷,曾经的铠甲和圣剑(哪怕是碎的)都留在了魔王城。他现在不是勇者,只是一个归乡的……游魂?
路途中,维特偶尔会指出一些生长在岩缝或特定树种下的草药,解释其用途和价值,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路边的石头。洛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靠近人类边境,他的心跳得越快。
几天后,他们绕过边境哨卡,踏入了王国领土。景象逐渐熟悉,但洛兰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田野荒芜,许多土地显然抛荒已久,杂草丛生。
路过的村庄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许多房屋的屋顶茅草稀疏破烂,显然难以抵挡风雨。村民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他们这两个陌生旅人,也只是警惕地瞥一眼,便迅速躲回屋里。
“今年的春税刚收过。”维特的声音在旁边淡淡响起,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看来收得很‘彻底’。”
洛兰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红叶村就在前面了。
当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村口木桩映入眼帘时,洛兰几乎要跑起来。但紧接着,他看到了木桩上钉着的一样东西——一张盖着官方蜡印的羊皮纸通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清那上面用粗黑字体写着的几个大字:
【阵亡通知】
下面是一串编号和他的名字——洛兰。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他们……他们已经认定他死了?
维特走到他身边,扫了一眼那通告,金色的瞳孔在幻术下显得黯淡,但眼神依旧平静。“效率比我想象的高。”他评论道,听不出情绪。
洛兰猛地扯下兜帽,死死盯着那张纸,胸膛剧烈起伏。他还没死!他的家人……
他再也顾不上维特,发疯般冲向村子深处,冲向那个他从小长大的、位于村子边缘的简陋农舍。
离得还远,他就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和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他家那扇用破木板钉成的院门大开着。院子里,他母亲玛莎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抱着一个穿着低级税务官制服的男人小腿,哭喊着:“大人!行行好!不能牵走这头驴啊!没了它,我们怎么犁地,怎么活啊!”
那税务官,正是克里夫!他一脸不耐烦,用力想甩开玛莎:“滚开,老太婆!这是抵税!你儿子死了,那点抚恤金还不够塞牙缝的,还得先扣掉欠缴的税款!这头驴是官府财产了!”
旁边,洛兰的父亲,老约翰,佝偻着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想上前又不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枚硬币——那大概是刚送到的、微薄的抚恤金。洛兰的妹妹,小莉娜,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小脸惨白,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院子里唯一的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正被克里夫带来的一个帮闲死死拽着缰绳,不安地刨着蹄子。
“抚恤金……还要扣税?”洛兰听到自己父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问道。
“废话!”克里夫终于一脚挣脱了玛莎,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趾高气扬,“任何收入,都得缴税!这是王国的法律!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什么!这头驴估值一枚金龙币,抵扣你们欠的三枚银狼币‘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剩下的,算你们运气好!”他示意帮闲赶紧把驴牵走。
“不!不能啊!”玛莎再次扑上来,抱住驴的脖子,“我们欠罗德尼老爷的钱还没还!没了这驴,我们拿什么还债啊!”
克里夫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那是你们和罗德尼的事!跟官府无关!松手!不然把你也抓进去!”
帮闲用力拉扯缰绳,老驴发出凄厉的叫声。莉娜吓得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克里夫的目光越过哭闹的玛莎和绝望的老约翰,落在了刚刚冲进院子的洛兰身上。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认出这个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的年轻人是谁。
“你谁啊?看什么看?滚开!”克里夫没好气地呵斥道。
玛莎和老约翰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看清洛兰的脸时,两人都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玛莎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不敢置信。老约翰手里的钱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枚银狼币滚落出来,沾满泥土。
“洛……洛兰?”玛莎颤抖着,声音细若游丝。
老约翰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攥住了他——儿子没死?那阵亡通知是怎么回事?这是逃兵?要杀头的!
克里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洛兰,脸上露出惊疑不定和算计的神色:“洛兰?你不是死了吗?好啊!竟敢谎报军情,冒充阵亡,逃避兵役!这可是重罪!”他立刻对帮闲喊道:“抓住他!送去领主老爷那儿领赏!”
那帮闲松开驴缰绳,狞笑着朝洛兰扑来。
洛兰双目赤红,积压了一路的怒火和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了他。他低吼一声,不闪不避,在那帮闲靠近的瞬间,一记沉重有力的勾拳狠狠砸在对方腹部。那帮闲惨叫一声,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克里夫吓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指着洛兰:“你……你敢袭击税务官?!反了!反了!”
“袭击?”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维特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戴着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下巴。“我们只看到一位税务官大人,在强行征用一个刚刚失去儿子(至少官方是这么认定的)的家庭的最后一点生产资料。而这位‘已故’的儿子突然出现,似乎让大人您……很困扰?”
克里夫警惕地看着维特:“你又是什么人?”
“一个路过的学者,维特。”维特慢慢走进院子,他的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钱袋,扫过那头惊恐的老驴,最后落在克里夫脸上,“我只是好奇,根据王国《抚恤与税法》第三章第七条,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是免征所有税赋的。您刚才收取的‘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是哪一条法令规定的?能否让我看看公文?”
克里夫的脸瞬间涨红了,眼神闪烁:“你……你懂什么!这是领主大人新颁布的规定!你一个外乡人,少管闲事!”
“哦?领主的规定?”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那么,能大过王国法典?还是说,邓肯男爵已经可以随意制定违背王国法律的税目了?这件事如果传到……比如,男爵的政敌,或者王都税务总长的耳朵里,不知道男爵大人会不会认为,是某个小小的税务助理在给他惹麻烦?”
克里夫的脸色由红转白,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惊恐地看着维特,猜不透这个神秘人的来历。对方语气平淡,却句句戳在他的要害上。
“你……你胡说!”克里夫的声音没了底气。
就在这时,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哟,这么热闹?克里夫大人,您这是在执行公务呢?”
一个穿着花哨绸缎外套、腰间别着一把镶着廉价红宝石的匕首的瘦高男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晃了进来。他脸上有一道疤,眼神油滑而凶狠。
“血匕首”罗德尼。
罗德尼一进来,目光就先贪婪地扫过那头驴,然后落在掉在地上的钱袋上,最后才看向场中众人。当他看到活生生的洛兰时,也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兴奋和残忍的笑容。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的小勇者洛兰吗?没死成?真是女神保佑啊!”罗德尼夸张地划了个祈祷的手势,但眼神冰冷,“你没死,那可太好了!你爹欠我的钱,连本带利,现在该由你这儿子来还了!”
他转向克里夫,皮笑肉不笑地说:“克里夫大人,您先忙您的。我跟这家人,有点私账要算。”
克里夫正被维特吓得心虚,见状立刻想借坡下驴,忙不迭点头:“好,好,你们先算,这驴……我下次再来!”他说着,就想带着刚缓过劲来的帮闲溜走。
“等等。”维特再次开口,叫住了克里夫。
克里夫僵硬地停下脚步。
维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倒出三枚亮闪闪的银狼币,正是刚才老约翰掉出来的数目。他走到克里夫面前,将银狼币递过去。
“这是您刚才说的,‘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三枚银狼币。”维特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费用缴清了。请留下收据,并保证,不会再以任何名目,来骚扰这家人,特别是,不能再打这头驴的主意。”
克里夫看着那三枚银狼币,又看看维特兜帽下模糊却感觉锐利的目光,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接过钱,飞快地从随身皮囊里扯下一张空白的收据单,胡乱写了几笔,塞给维特,然后像被鬼追一样,带着帮闲头也不回地跑了。
罗德尼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感觉这个戴兜帽的家伙有点邪门。但他仗着自己人多,而且洛兰家欠债是白纸黑字,并不太担心。
“好了,闲杂人等都走了。”罗德尼搓了搓手,看向洛兰和他父母,笑容狰狞,“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老约翰借了我二十一枚金龙币,月息两成,利滚利,到现在四个月了……”他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算了算,“嗯,零头给你抹了,算你五十枚金龙币吧!拿钱来!”
“五十枚!”老约翰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倒。玛莎和莉娜也面无人色。
洛兰握紧了拳头,眼中喷火:“罗德尼!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没钱?”罗德尼嘿嘿一笑,目光淫邪地在小莉娜身上扫来扫去,“没关系嘛。我看你妹妹也快长大了,模样还挺周正。把她抵押给我,去我在城里的‘酒馆’帮工,这债嘛,可以慢慢还……”
“你休想!”洛兰暴怒,就要冲上去。
“等等。”维特再次出声,挡在了洛兰身前。他面对罗德尼,兜帽下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罗德尼先生,据我所知,王国法律规定的民间借贷最高年利率,不得超过本金的一半。你这月息两成,利滚利,已经远超法定上限了。这份借贷契约,到了任何法官面前,都是无效的。”
罗德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两个打手也跟着哄笑。
“法律?法官?”罗德尼止住笑,用匕首柄敲了敲自己的手掌,恶狠狠地说,“在这片地界,老子的话就是法律!法官?法官大人正等着我月底的分红呢!小子,我不管你是谁,少在这里跟我扯什么狗屁法律!拿钱,或者交人!否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打手狞笑着上前一步。
维特似乎叹了口气。他伸手入怀,这次掏出的不是钱袋,而是一颗鸽子蛋大小、未经打磨却隐隐透着纯净蓝光的小石头。他将石头在指尖随意掂了掂,那蓝色的光晕在昏暗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醒目。
“五十枚金龙币,我暂时没有。”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不过,这颗海蓝宝石,虽然品相一般,但找个识货的商人,卖个六七十枚金龙币,应该不难。用它来抵偿老约翰欠你的债务,本金加……合法的利息,如何?”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颗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石头上。老约翰和玛莎张大了嘴,莉娜也忘记了哭泣。罗德尼的眼睛瞬间直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是个识货的,这宝石虽然不大,但颜色和纯净度极佳,价值绝对远超五十枚金龙币!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个戴兜帽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洛兰也震惊地看着维特。他没想到维特所谓的“经济方法”是如此直接——用一颗显然价值不菲的宝石,砸晕那个放债的恶棍。
罗德尼呼吸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颗宝石,又狐疑地看向维特:“你……你说真的?用这个抵债?”
“前提是,你交出原始借贷契约,并立下字据,声明与约翰一家债务两清,永无瓜葛。”维特补充道。
罗德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这颗宝石相比,约翰家那点债务算个屁!他生怕维特反悔,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按着老约翰手印的羊皮纸,又让打手拿出墨水笔,飞快地写了一份结清证明。
“给!契约!证明!”罗德尼一把将两张纸塞给维特,然后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颗宝石。
维特却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先将两张纸递给身后还在发懵的老约翰。“确认一下。”
老约翰颤抖着接过,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那份结清证明,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老泪纵横。
维特这才将那颗海蓝宝石抛给罗德尼。罗德尼像接住绝世珍宝一样紧紧攥住,对着光看了又看,脸上笑开了花。
“哈哈!爽快!这位……维特先生是吧?以后有这种生意,尽管找我罗德尼!”他得意洋洋,带着打手,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洛兰一眼,似乎在想这“已死”的勇者怎么会认识这么阔绰的朋友。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洛兰一家,和神秘莫测的维特。
玛莎扑过来,紧紧抱住洛兰,嚎啕大哭,语无伦次。老约翰也走过来,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莉娜怯生生地拉着洛兰的衣角,小声啜泣。
洛兰抱着母亲,感受着家人的温暖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心中百感交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维特。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微微颔首。
老约翰终于缓过气来,他走到维特面前,就要跪下:“恩人!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们一家!”
维特伸手虚扶了一下,没让他跪下去。“不必。各取所需。”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玛莎也反应过来,擦了擦眼泪,局促地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空荡荡的院子,讷讷地说:“恩人……家里……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点野菜粥……”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玛莎点亮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如豆,勉强照亮这破败的农舍。她手脚麻利地去准备晚饭,莉娜帮忙生火。
晚餐很快端了上来。每人面前一大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面漂浮着几根看不清原貌的野菜和寥寥无几的干瘪豆子,看不到一点油星。旁边是一小盘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
这就是他家人平时的食物。洛兰看着手里的粥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在魔王城,维迪乌斯桌上那杯琥珀色的液体,还有那颗随手就用来打发罗德尼的宝石。
维特坐在粗糙的木凳上,看着面前的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安静地拿起那块黑面包,试着掰了掰,没掰动。
老约翰满脸羞愧:“恩人……对不住,只有这个……”
维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将那碗粥慢慢喝完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饭后,玛莎和莉娜收拾碗筷,老约翰蹲在门口,借着最后的微光,检查那头捡回一条命的老驴的蹄子。
洛兰和维特站在院子里,夜色渐浓,气温降了下来。
洛兰看着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父母和妹妹忙碌而卑微的身影,看着这破败得连风雨都难以遮蔽的家,想起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想起那张冰冷的阵亡通知,想起克里夫的贪婪和罗德尼的恶毒,想起维特那颗轻易解决了他家最大危机的宝石……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笼罩在夜色和兜帽阴影下的维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你说得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维特侧过头,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金色的瞳孔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问“做什么”,也没有表示赞许,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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