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炼金术师维特先生

夜色深沉,洛兰一家挤在唯一还算完整的里间休息,将外面稍宽敞些、但同样破败的主屋留给了维特和洛兰。维特拒绝了老约翰让出唯一一张铺着干草的板床的提议,只是要了一张粗糙的草席铺在墙角。

夜色渐深,主屋内只剩下维特和洛兰。洛兰在地铺上辗转反侧,而维特则在墙角那张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第一次体验了人类的睡眠环境。

板床由几块粗糙的木板拼成,边缘带着毛刺,上面薄薄地铺了一层去年的干草,早已失去了弹性,只剩下扎人的坚硬。

维特平躺在上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草梗的形状,以及木板之间不甚契合的缝隙。他常年居于魔王城,即便是最简朴的居所,其寝具也远超凡人想象。这种直接、粗粝的触感,对他而言颇为陌生。

他微微侧头,透过墙壁的裂缝,能看到隔壁里间微弱的油灯光晕,听到老约翰压抑的咳嗽声和玛莎轻柔的安抚。

这床榻如此不适,这居所如此破败,然而这一家人,乃至整个村庄的人,却世世代代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生息,挣扎求存。

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在他脑中形成:在资源如此匮乏的境地,生存本身,就是对意志和□□的极致考验。

这些人类的坚韧程度,确实超出了他基于魔族生理标准的初步预估。他闭上眼,并非入睡,而是将这种观察数据默默记录。

洛兰躺在地铺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交谈声和妹妹细微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冲击太过强烈,家人的凄惨,罗德尼的贪婪,克里夫的丑恶,还有维特那枚宝石带来的、近乎不真实的解脱感,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他侧过头,看向墙角的维特。

月光透过窗户的破洞,勉强勾勒出维特的轮廓。他并没有躺下,而是背对着洛兰,盘膝坐在草席上,身形挺拔,仿佛在冥想。那件灰色斗篷依旧披着,遮住了大部分身体,只有银色的发梢在微光中若隐若现。洛兰甚至能看到,在他身后,似乎有一条模糊的、不同于衣摆褶皱的阴影,在极其缓慢地摆动。

这家伙,真的不需要睡觉吗?洛兰心里嘀咕着,疲惫最终战胜了混乱的思绪,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洛兰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声惊醒的。

“约翰大叔!玛莎大婶!快!快救救我家皮特!”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外面喊道。

洛兰一个激灵坐起身,发现墙角的维特已经不见了,草席叠得整整齐齐。他连忙冲出门,只见邻居寡妇安娜正抱着她七八岁的儿子皮特,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皮特的右手臂鲜血淋漓,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手肘一直划到手腕,像是被什么利器割伤,孩子脸色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约翰和玛莎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这情景,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安娜?”玛莎连忙上前。

“这孩子……调皮,去爬村口那棵枯树,摔下来被断枝划的!流了好多血!村里的草药婆子去邻村走亲戚了,这可怎么办啊!”安娜六神无主,眼泪直流。老约翰也搓着手,束手无策。这种伤口,搞不好会要命的!

“让我看看。”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维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已经戴好了兜帽,遮住了面容。

安娜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气质阴郁的男人。“您是……”

“他是维特先生,一位游学的炼金术师,是……是洛兰的远房表亲。”老约翰连忙按照昨晚商量好的说辞介绍,语气带着敬畏。

“炼金术师?”安娜将信将疑,但看着怀里儿子血流不止的手臂,也顾不得许多了,“先生,求您救救孩子!”

维特走上前,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土,单膝蹲下,仔细检查了一下皮特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冷静。

“伤口很深,需要清创,止血,缝合。”维特站起身,对老约翰说,“麻烦给我准备一盆干净的温水,一块最干净的亚麻布。”他又看向洛兰,“我行李里有一个棕色皮囊,帮我拿过来。”

洛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维特指的是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包裹。他赶紧跑回屋,拿出皮囊递给维特。

维特打开皮囊,里面是几个小巧的水晶瓶和一些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取出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又拿出一个装着暗绿色粘稠液体的小瓶。

他用温水小心冲洗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土,这个过程中皮特疼得直抽搐,安娜紧紧抱着他。然后,维特将那些白色粉末仔细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说来也怪,粉末一接触到伤口,汹涌而出的鲜血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流速。

“这是什么?”洛兰忍不住问道。

“一种混合了云母粉和特定苔藓提取物的止血粉,能促进血小板聚集和血管收缩。”维特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他说出的名词洛兰一个也听不懂,但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接着,维特又用一根细小的、消过毒(他用一种刺鼻的液体擦拭过)的骨针,穿上一种柔韧的、像是处理过的动物肠线,开始给皮特缝合伤口。他的动作稳定、精准,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做过无数次。安娜和老约翰都看得目瞪口呆。

缝合完毕,维特又将那暗绿色的药膏薄薄地涂了一层在缝合处,然后用干净的亚麻布将伤口包扎好。

“好了。”维特站起身,清理了一下手,“伤口不要碰水,两天后我来换药。这瓶药膏留着,如果孩子发烧,用温水化开一点给他喂下去。”他递给安娜那个装着绿色药膏的小瓶。

皮特的哭声已经变成了小声的抽噎,脸色也恢复了一些红润。安娜看着儿子手臂上那整齐的缝合线和不再流血的伤口,激动得又要跪下,被维特抬手阻止了。

“谢谢!谢谢您,维特先生!您真是女神派来的救星!”安娜语无伦次地道谢,看着维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举手之劳。”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他转向老约翰,“我想在村里走走。”

老约翰连忙点头:“好,好!让洛兰陪您!”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小小的红叶村。炼金术师维特先生用神奇药粉和精湛医术救了皮特的消息,让这个沉闷绝望的村庄泛起了一丝涟漪。当洛兰陪着维特在村里走动时,遇到的村民不再是之前的警惕和麻木,而是带着好奇、敬畏,甚至一丝讨好的目光。

当维特走过村中那棵老橡树下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坐在树根上的老妇人吸引。老妇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正就着天光,专注地缝补着手中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那是一件粗麻布外套,肘部、肩部和下摆布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补丁,有些补丁之上又叠着补丁,针脚粗糙却异常牢固。

维特停下脚步,静静观察。老妇人的手指布满老茧,动作缓慢却稳定。她正将一块颜色稍浅、但同样粗糙的布片,覆盖在膝弯处一个新磨破的洞上。

那块用来打补丁的布片,边缘已经磨损,显然也是从其他无法再修补的旧衣物上艰难拆解下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沿着破洞边缘缝制,力求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块小小的补丁,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块破布,而是珍贵的金属片。

维特注意到,那件外套本身的布料早已被岁月和劳作磨得薄如蝉翼,脆弱不堪,许多地方仅靠那些层层叠叠的补丁维系着基本的形状。它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修补,直到再也找不到可以下针、或者值得浪费一块新补丁的地方为止。这种将物资利用到极致的行为模式,再次为他提供了关于人类在极端资源限制下行为模式的鲜活样本。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这一幕,连同那老妇人专注而平静的神情,一同刻入他的观察记录中。

维特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他注意到许多村民在屋外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生火,烧的是湿柴或者干脆是捡来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眼睛流泪。

“他们一直烧这个?”维特问旁边的洛兰。

洛兰点点头,有些无奈:“好柴火要拿去找行商换盐或者铁器,最不济也能卖几个铜子。平时做饭取暖,只能凑合烧这些湿柴烂木,烟是大点,但也没办法。”

维特在一个正在生火的老妇人旁边停下。那老妇人认得他,就是他用神奇药粉救了皮特,连忙站起身,局促地行礼。

“能给我看看你烧的柴吗?”维特问。

老妇人连忙从旁边拿起几根准备添进火里的“柴火”,那根本就是几块半腐烂、长着霉斑的木头。

维特接过,用手指捻了捻,潮湿,松软,毫无热量可言。“一直烧这个,对肺不好。”他评论道。

老妇人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知道不好,又能咋样呢?好柴烧不起啊,先生。能有点热乎气,把豆子煮软乎,就不错啦。”

维特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他看到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在玩耍,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正笨拙地用骨针缝补自己膝盖处又破开的口子,那粗麻布已经洗得发白,脆弱得一扯就破。

中午回到洛兰家,玛莎依旧只能端出野菜豆子粥和硬黑面包。维特沉默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这间四面透风、屋顶能看到天空光线的屋子。

饭后,他对洛兰和老约翰说:“我需要一些黏土,要细腻一点的。还有,尽量多的干草,碾碎。”

老约翰和洛兰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去办了。在村子里找点黏土和干草并不难。

东西备齐后,维特挽起袖子(他的手臂白皙得不像常干活的,但线条流畅有力),开始在一个木盆里混合黏土、碾碎的干草,又让洛兰从灶膛里弄来一些烧过的草木灰,加了进去,最后兑入适量的水。

“这是要做什么?”洛兰看着他像和面一样揉捏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忍不住问道。

“做一种新的燃料。”维特头也不抬地回答,“比你们烧的湿柴烂木耐烧,烟少,热量也更高。”

他用一个从村民家借来的、带有蜂窝状凹槽的旧木模子,将混合好的泥浆填充进去,压实,然后脱模。一个个巴掌大小、带着均匀孔洞的扁圆形泥块就做好了。

“拿到太阳底下晒干。”维特吩咐道。

洛兰和老约翰将信将疑地照做了。一下午,维特就带着洛兰做了几十个这样的泥块,摆满了院子里一小片空地。村民们好奇地围过来看,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位炼金术师大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傍晚时分,最先做好的几个泥块已经晒得半干发硬。维特拿起一个,对老约翰说:“生火,试试这个。”

老约翰依言在灶膛里点起一点火苗,然后将一个泥块放进去。起初没什么动静,就在围观村民有些失望时,那泥块开始慢慢变红,然后,稳定地燃烧起来,散发出持续的热量,最关键的是,只有极淡的青烟冒出!

“着了!真的着了!”一个村民惊呼。

“看!没什么烟!”

“这玩意儿……能烧多久?”

维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泥饼足足燃烧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慢慢熄灭,而同样大小的湿柴,可能十分钟就烧完了,还全是浓烟。

“这东西……怎么做的?”老约翰激动地问,他看着那燃烧殆尽的、依旧保持形状的灰白色残渣,眼睛发亮。

“黏土,干草,草木灰,水。”维特简单地回答,“比例是关键。晒干后就能用。我叫它‘蜂窝煤’。”

“成本呢?”洛兰更关心实际问题,“黏土和干草不要钱,草木灰是现成的。几乎没什么成本!”他立刻算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兴奋。

维特点点头:“燃料,和食物、住所一样,是人生存的基础需求。满足了这个基础,才能谈其他。”他看向周围眼睛发光的村民,“制作方法很简单,你们可以自己学着做。材料村子里都有。”

这个消息瞬间引爆了村民的热情!几乎不需要成本,就能做出耐烧少烟的好燃料!这简直是女神显灵!村民们围着维特,七嘴八舌地问着制作细节,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老约翰看着被村民热情包围的维特,感慨地对洛兰说:“洛兰,你这位表亲……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啊!”

洛兰看着维特,心情复杂。这个魔王,用一颗宝石解决了高利贷,用一点药粉和缝合术赢得了村民的初步信任,现在又用一堆泥巴改善了困扰村民已久的燃料问题。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切实地帮助这些底层平民,而且用的都是洛兰从未想过的方式。

晚上,维特依旧睡在墙角的草席上。洛兰注意到,他睡前会仔细地将那件灰色斗篷叠好,放在身边,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夜里下起了小雨,屋顶漏雨,水滴嗒嗒地落在屋内的几个破盆烂罐里。维特被吵醒了,他坐起身,看着屋内这交响曲般的漏雨场景,沉默了片刻。洛兰有些尴尬,刚想说什么,却听到维特极低地、几乎听不见地自语了一句:

“如此恶劣的环境……却能世代延续。人类的韧性,确实值得记录。”

这话不像是对洛兰说的,更像是一种观察笔记。洛兰闭上了嘴,心里那种怪异感又冒了出来。

第二天雨停了,村民们自发地送来了一些家里仅存的最好的食物——几个鸡蛋,一小块咸肉,甚至有一小罐蜂蜜,以感谢维特传授“蜂窝煤”的制作方法。维特没有推辞,但转手就都给了玛莎,让她改善家里的伙食。

下午,洛兰看柴火不多了,便拿起斧头去院子角落劈柴。维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怎么?”洛兰停下动作,擦了把汗。

“你的发力方式不对,效率太低,而且容易伤到腰。”维特评论道。

洛兰挑了挑眉:“那你来试试?”

维特没有拒绝,走上前,接过了斧头。他掂量了一下斧头的重量,然后模仿着洛兰之前的动作,对着一段圆木劈了下去。

动作很标准,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但……力道和角度都差了点意思。斧刃卡在了木头里,没劈开。

维特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他尝试把斧头拔出来,动作有些笨拙。

洛兰看着他这副与平时冷静睿智形象完全不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他回到村子后,第一次真正笑出声。

维特停下动作,侧头看他,金色的瞳孔在兜帽阴影下似乎眯了眯。

“笑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没什么。”洛兰努力憋住笑,走上前,“我来教你,看好了,手腕要这样用力,腰要沉下去……”他接过斧头,熟练地一抖一劈,那段圆木应声裂成两半。

维特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洛兰的动作,然后再次尝试。这一次,虽然依旧算不上熟练,但至少斧头没有卡住,成功地将一块小点的木柴劈开了。

“嗯,有点样子了。”洛兰抱着手臂,笑着评价道,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第一次如此轻松。

维特没说话,只是将斧头还给他,然后走到一边,看着洛兰继续劈柴,目光若有所思,仿佛在分析某种复杂的物理原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照亮了院子里飞扬的木屑,和两个身份悬殊、却暂时因为共同目标而站在一起的年轻人。一个挥汗如雨,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另一个静静伫立,兜帽下的面容模糊,唯有偶尔摆动的衣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投下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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