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拢爱折腾人。
这是侯姐迄今为止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一座坎。
忙活一整天下来,本该到了剧组最和谐最放松的盒饭时间,却往往是侯姐噩梦的开始。
严格说来,侯姐不是助理,她是染拢的经纪人。
只因小公司人手不足,加上染拢的折腾性子远近闻名,没人愿意在连轴转的日子里替她伺候这位小祖宗,她才会在这时蹲在用餐区旁,执着筷子和勺子,按照祖宗给下的要求,捣鼓她的盒饭:
给番茄炒蛋里的番茄去皮,红烧肉里的五花去肥肉,挑出蒜炒油菜里的蒜,去掉肉沫蒜苔里的肉。
你说她不吃蒜吧,她不仅吃被蒜炒过的油菜,还吃蒜苔。
说她不吃肉吧,她要吃五花肉里的瘦肉,和皮。
和皮!肥肉上面连着的,那一层皮!
恶心不恶心!好端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盒饭,非得弄成老奶奶嘴啃过一样的才肯吃。
就算如此,侯姐也敢怒不敢言。心里的小九九虽多,在染拢面前,她也只敢当个小怂包子。
更何况,这还是她自己主动接下的烂摊子。
更具体地说来,是一位半仙替她选择的烂摊子。
-
毕业三年,侯姐在这葫芦传媒里也呆了三年。
她是夹缝中生存的艺人经纪公司里,夹着尾巴生存的小小执行经纪人。常常是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做很多很多的ppt,见很多很多的人,到头来发现不过又是一场竹篮打水。
终于在经手的艺人有火了的苗头,被大公司挖走之时,她发现,自己25岁了。
25岁,正是打拼,不,信命的大好年纪。
她想起自己还没椅子高的时候,曾有个半仙为她详解过生辰八字。
半仙说,就在二十五岁的这一年,她将会遇到一个“命定之人”,她同那人的人生,将一起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荣华富贵享不尽,花有清香月有阴。巧了,这俩娃都是。”
于是她软磨硬泡来了一天年假,踏上了返乡寻找幼时为她算命的半仙之旅,好求人点指迷津,让她这条咸鱼也尝尝翻身的滋味。
“你找周半仙?我就是,你要算什么?你大爷的,又下带,又下带!除了带别的牌不会下了是不是?尖刀带!有没有!”
侯姐讷讷地看着牌桌上一手执牌一手瓜子,自称“周半仙”的爆炸头女孩,脸色有些不好看。
“那个……我要找的周半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是个,呃,男的。”
爆炸头女孩斜侯姐一眼,朝地上啐一口子皮,又望向牌桌:“三小,有炸赶紧落!留到过年放烟花啊?”
“您知道那个周半仙在哪儿吗?”
“你是几几年的,今年又是几几年了?小妹妹,你要找的那个周半仙,再老不死放到现在也都嗝屁了!”
没等爆炸头女孩的对家把同花顺捡完,她便把牌往桌上一扔:“来生意了来生意了,晚上再整,这局不算!”
牌桌上几个人骂骂咧咧,爆炸头女孩呲牙咧嘴不赔笑,一把瓜子塞到侯姐的手里,又一把将桌角的零钱扫进口袋,揽着侯姐的肩膀火速离开。
在矮桌板凳上坐定,爆炸头女孩徐徐开口:“我是周半仙的曾孙女,你想算命算运,找我就是了。”
那女孩一副涂脂抹粉的初高中生小太妹模样,让侯姐不敢把终身大事轻易托付。
她想另寻一个至少在年龄上靠谱的,问:“你爷爷也算命吗?”
“算啊,不过去年冬天喝醉酒,掉在后头的山沟里冻死掉了。”
“那……你爸爸呢?”
“死在一起了。”
“……节哀。”
“有啥好节哀的?我老早就算到了!总唠叨他俩避着点,不听!嘿,死了吧!”周半仙抠了抠指甲里的泥,又从侯姐的手里把瓜子抓回,往嘴里送去。
“……”
不知是不是被周半仙的故事所震慑,侯姐思索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命书和几张艺人的相片,摆在了桌上。
半仙伸手把命书拨开,捡起几张相片,爱不释手般瞧了又瞧:“呦,咁多俊男美女?哎,使不得使不得,正经生意,五百块就是,概不赊账哦。”
侯姐无语,但真正的周半仙已逝,她决定赌赌运气,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她把自己的职业过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位爆炸头姑娘。
“……现在,我手上还剩最后一个名额,可以从这几个艺人里头选一个来带,半仙您说,我该选哪个?”
周半仙听完侯姐的讲述,又翻过了侯姐的命书后,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地端详起艺人的相片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些人,不要藏着掖着,全都拿出来我看看。”
“这……”
侯姐犹犹豫豫地拿出了压在小书包最底下的,染拢的相片。
返乡的飞机飞到一半,她才想起好像还有这么一号人。于是她翻了翻手机相册,找到了一张年会时拍摄的照片,临时洗了出来。
照片上的人素面朝天,眼睛上翻,露着一半布满血丝的骇人眼白;乌青的黑眼圈国宝般晕开,几乎蔓延到颧骨上;长长的卷发团出肉眼可见的几坨死结,非剃光了重长捋不顺;薄唇紧抿,一副不得不参加前任婚礼的厌烦模样。
更要命的是,照片洗出来了她才发现,染拢抱着胳膊半藏在腋下的手,正直晃晃竖着根中指。
洗一张照片五块钱,不贵,但侯姐就没打算把这人的照片拿出来,也就懒得重新再洗一张。
“不好意思啊周半仙,我不是故意拿这张照片来侮辱您……”
然而,让侯姐没想到的是,周半仙见到照片上的这个粗鲁的女人,眼睛莫名地一亮,精神唐突地焕发。
侯姐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半仙眼底的光。
“就是她了!助你时来运转的命定之人!”周半仙笃定地说。
“且慢!”侯姐大叫起来,“半仙您有所不知,这女人就是个疯子!”
“疯子?”
“疯子!裘安,裘安您认得不认得?”
“裘安?拍电影的那个大明星裘安?”
“对,就是她!”
“那谁不认识!美得呦!哎,都说天道好轮回,我怎么就轮不到她的命?”
“哎呀,您不知道,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名字叫染拢,两年前被曝出了一段辱骂裘安,还甩她巴掌的视频!”
“还有这等事?”
“对啊!人裘安名气势力多大啊,热搜撤也撤不掉,全网都在等着染拢的道歉声明,她就是不肯发!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从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敢找染拢拍戏了。现在啊,和被业界封杀没什么两样!”
侯姐说得有些着急,如果这人真能逆风翻盘,她狠狠心倒是也可以带,不过拉下脸去求爷爷告奶奶给她找活计就是了。但问题是:
“而且啊,染拢这人特别事儿。你知道吧,流量小,架子大,脾气暴!”
“她以前也不是没有经纪人,偶尔有活动也会给她排个小助理。但是每个派过去的,无一例外都会被她折磨个半死!回来的人,不是直接递交辞呈的,就是以此相逼要换个艺人带!”
“嚯,有点东西。”周半仙又把染拢的照片拿到鼻子底下,认真揣摩,“啧,就这面相看着,是麻烦了点。”
“麻烦了点?!这麻烦可不止一点儿!你知道咱们做经纪人助理的,都有自己的微信小群,里头流传着张‘艺人红黑榜’共享表格,罗列着签约艺人的性格、偏好和注意事项等等。”
“就这个染拢,天天在黑榜榜首挂着,没有一个人总结出她的喜好,满页的吐槽都透露着两个字——
“快逃!”
侯姐说着说着很是激动,鼻子都快戳到周半仙的眼睛里去了,她厉声质问:“就这样一人,您确定,要我跟着她?”
周半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跟她!”
回北济的路上,侯姐为在周半仙身上浪费的咨询费,外加往返的机票车票总计两千五百块钱而痛心疾首。
看着账户里的余额,想着每天在公司里混过的日子,侯姐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才想明白人就是应该置之死地而后生。
“把染拢给我吧。”
“停,别劝我,再多劝一句我就要后悔了。”
通读了染拢的资料以后,侯姐才真正觉得大事不妙了。
当前,染拢靠直播卖艺为生,已经很久没接正儿八经的通告了。
她头上没有执行经纪人,甚至没有经纪人,因此此人从头到脚的职业规划都得侯姐一个人来做。
侯姐有幸,在公司里这几年没和染拢有太多的交集。可也因此对她的了解只停留在那张表格上,想要给她做规划,多半得找人出来聊聊。
侯姐回想自己同染拢的交集,好像也帮她处理过几次工作。
染拢气走了上一任经纪人后,由于无人对接,她只能在公司大群里@所有人,要公司帮她的直播买买流量做做宣传。没有人搭理她,侯姐念公司会从她的直播收入里抽成,偶尔顺手也会帮她买买。
侯姐胆小,默默买完了也不敢@人告诉她,因此她们的交集就是这样似零非零。
那天上班,侯姐正愁着怎么把染拢约出来时,她的工作邮箱里多出了一份邮件。
标题是“灵动影视新项目试镜邀请-染拢”。
这年头针对艺人和经纪公司的诈骗可不少,尤其是打着大公司名号的,侯姐见得多了,防备心强,对此嗤之以鼻。
直到她看到了发件人一栏,竟赫然写着“袁成荫”三个大字。
眼球都要飞到屏幕上了,这年头的诈骗,这么勇猛的吗?!
那袁成荫可是新一代年轻导演里,最知名最瞩目的一个。
几年前的成名作《半生》不仅让她享誉全国,还一举将裘安送上了金鸿奖影后之位。后来出国发展,带着裘安在国际上也享有盛名,斩获不少国际电影奖项。
多少演员争破了头,只为求她一个试镜机会。
业内传有消息,称袁成荫的新电影将回国拍摄,一水的演员经纪人蜂拥而上。葫芦传媒倒是也想凑一个热闹,只可惜没人有门道把艺人送进去。
可现在,这大好的机会竟然主动送上了门来?
还是人大导演,亲自送上门来?!
侯姐看着邮件两眼发直,半天,哆哆嗦嗦地询问同事:“你们说,袁成荫,袁导,有主动、亲自邀请小演员参加试镜的习惯吗?”
同事们知道侯姐刚接手了染拢,竟在这时候问出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纷纷投来了看傻子的目光,并毫不客气地出言怼她:
“咋可能?你想屁吃呢?”
“就算她有,但这好事能轮上咱们?”
侯姐也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出现癔症了。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被癔症扰乱的话,这袁成荫就是那视频里的第三个人。
那个染拢扇裘安巴掌的视频。
而这位袁大导演,同样也挨了染拢一巴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