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和袁成荫的选角团队商定好了试镜的日子,侯姐这才终于有了要干大事的感觉。
初入行没几年,她的职称只是执行经纪人。底薪不高,葫芦传媒还不给提成,只偶尔算在绩效和奖金里,发不发得下来,不一定。她没什么背景,只是小时候憧憬过,外加几分的误打误撞,才来到了这个行业。
日子遥遥望不到头,在袁成荫的邮件发来之前,她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熬出个名堂来。
接手了染拢后,她总算晋升成了经纪人的身份,即使只是针对染拢的,可若能顺利进入袁成荫的剧组,她一下就能少走好几年弯路。
看来那个爆炸头周半仙说得没错,染拢可真是她的大福星。
只是小金库里的存款实在拿不上台面。在按照染拢的要求改头换面后,到下个月发工资前,她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原来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里等着她。
试镜那天,侯姐穿上挂在衣柜里供着的西服,踩上为美受尽折磨的高跟,还仔仔细细化了妆。她在镜子前瞧了又瞧,越看越满意。
想想染拢窝在出租屋里的颓靡模样,真不知道今天要去试镜的人是哪个。
直到司机载着她进了染拢的小区,她才想起圈里圈外常流传着的一个经典道理。
人家漂亮演员,和自己这种普通小草民,是有壁的。
悬崖峭壁的壁。
矮破的楼前站了一个高个女人,司机和侯姐的视线不消一秒就被那女人捕获了。
女人的长卷发像洗发水广告里的一样,柔顺而妩媚地披散在肩背上,深褐色的发色里隐约透着亮红,精神饱满,风姿绰约。
她穿着一条仿旧牛仔超短裤,两条透白的大长腿自裤筒抻出,在午后阳光的辉照之下,好似散发着勾人的朦胧光晕。
晚春的天气尚有些微凉,她在上身套着一件黑色斜肩卫衣,衣架子般的锁骨露了半截,上下流转的目光一定要在这里卡顿。
她的存在和周围饱经风霜的老式居民楼、臭气熏天的垃圾房和脏兮兮的流浪猫狗格格不入,路过的大爷大妈闲来无事,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目光。
司机结结巴巴地指指站在破单车夹缝中的女人,问侯姐:“是,那个?咱,咱公司的?”
侯姐迷迷糊糊地盯着女人上看下看,答:“呃,我问问?”
侯姐降下了车窗,一时间都不敢开口询问。
还是染拢自个儿走了过来,指着侯姐的鼻子使唤道:“下来。帮我开车门。”
呃,是她家的祖宗没错了。
上了车,染拢摘了墨镜,难得安静地翻读着剧本。
侯姐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看染拢,她妆容精致,一改往日黑眼圈糊脸的阴湿风格。垂眉看着剧本时,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很是动人。
侯姐心想,这么好的明星皮相,怎么偏偏套了个如此讨人厌的灵魂?
要是染拢当年愿意营个业道个歉,那视频很快就能翻篇过去。也许老早就能接到大好剧本红得发紫,不用像现在这样,蹲在小破房子里守着个小破直播间,低声下气地恳求“榜一大哥”再多打赏一个火箭。
虽说为了赚钱做什么都不寒碜吧,侯姐蹲办公室当牛做马也不比她高尚,但老天喂饭都喂到这一步了,怎么就不能张嘴吃掉?
侯姐想不明白。
试镜定在灵动影视的写字楼里,一路乘电梯过走廊都没看见其他一同试镜的演员。
要不是这写字楼的地址正确,侯姐会时刻和警方保持通话。
试镜的房间大门敞开,带着染拢走进去,侯姐环顾一圈,暗暗松了口气。
裘安不在。
导演袁成荫和制片人王姐坐在正中,旁边或坐或站几个应当是选角团队一类的工作人员。于侯姐来说,都很面生,只有其中一位女性长得漂亮,好似在哪儿见过。
被染拢的外表迷惑了许久,到了试镜现场,侯姐才忽然想起来,染拢被安排的那个角色,该是她这个形象的吗?
不是。
侯姐眼尖,看到袁成荫在打量了染拢的热裤红发以后,露出了半是迷惑半是质疑的神情。
寒暄过后,侯姐接过了染拢的墨镜和提包,站到了面熟的漂亮女人身后。看着染拢站定在对面,她忽然有些紧张。
相信祖宗吧,她好歹也是科班毕业的,还曾放下过“不可能选不上”的豪言壮语。
“小染,好久不见。”袁成荫气定神闲地打招呼,声音不似侯姐想的那般锋利,相反,是有些温软的,听上去和蔼可亲。
染拢听闻,脖子一抬,把鼻孔冲着袁成荫:“你跟我装什么熟啊?别搞得跟关系户似的,赶紧演了拉倒。”
……
侯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染拢真不只是窝里横,在外头也一样横。大概给她一个混沌的鸡蛋,她能横出一片天地来。
一个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尤其是她这次试镜的机会,还真是因为关系户才得来的。
究竟是有种还是不要脸,侯姐分辨不出。
在场的人还是见识少了,听了染拢说话,一个个铁青着脸,不敢吱声。现场好像安静了有两分钟,期间只响起侯姐那高跟“嘎”地退后一声。
不认识。侯姐好想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嗯……”袁成荫也过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不说别的了,直接开始吧。小染,我们先把你的角色称为‘社畜’。第一个片段是,你陪着同事参加画展,在画展上看到了一幅画,画中的曲线十分像你,你就此认出了画的作者,也就是当年的‘画家’。你心里五味杂陈,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那位久违的故人……”
“行了!师父,别念了,在座的各位有不知道剧本的吗?没有吧?”染拢不耐烦地把袖子挽了起来。
袁成荫轻叹一口气,顺着她的意思说:“那行,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你的左手边有一个机位,把那个当成画就行。”
染拢转向了左侧。
终于要开始了,侯姐紧张地提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侯姐身旁的女人忽然浅浅回头,瞟了她一眼。
熟人吗?侯姐越瞧越觉得这人的面容和身形在哪里见过。
正琢磨时,背对着染拢的门开了,款款走进一个穿着黑色西裤和锈红衬衫的女人。
侯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下便想起了身前这面熟的人,不正是裘安的助理吗?!
染拢盯着画作半晌,胸腔一瓮,道:“哼,有趣。”
袁成荫皱眉瞪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染拢。
她不仅给自己加词,还加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词。
染拢要演的社畜,是一位在年复一年的工作生活中,能利索度日但依旧倍感迷茫的内敛社畜。
不是什么,拽姐。
“切。”
气声过后,染拢用力一转头,长发在空中扫起一阵风,几乎抽在身后人的脸上。
袁成荫抬抬手,欲言又止。
在看清了来人之后,染拢蓦地伸手一指,中气十足地吼一句:“我去!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什么鬼。
袁成荫扶额,浑身力气被抽走了一般,有气没力地说:“停,停一下。”
染拢的姿势没变,被指着鼻子的裘安呆愣了一会儿,抱起手臂,一只手掩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笑什么啊你!”染拢炸毛。
裘安收敛了笑容,垂眉道歉:“不好意思……”
“裘安!”染拢打断她,“袁成荫!知道你俩爱耍阴招,不知道这么阴的啊?我早就知道画家角色内定给裘安了,但是你让我来试镜,谁要跟我搭戏不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吗?啊?玩儿我呢?知不知道尊重俩字怎么写?”
在场的工作人员们见到这场景,一个个屁股火烧似的,不安分地挪来挪去。袁导为人宽厚,待人很好,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面这样说她,一时间都不太舒服。
袁成荫被染拢这一段骂着,也有些挂不住脸,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侯姐挠挠头,正想给裘安的助理赔笑,却被染拢吼住:“侯姐!干什么呢你!不是咱们的错,别先给人低头!”
侯姐错愕。看着选角组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头皮这样喧宾夺主地存在过。
啊,这里,真有她的事啊?
“小染。”
裘安温柔地叫了染拢一声,众人的目光终于顺着她的声音移了回去,侯姐在心里给裘安磕了一百个头。
“小染,抱歉,这是我出的主意。没顾及到你的感受,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向你道歉,我们重新来过吧。”
染拢白她一眼,转过了身,嘴里嘀咕:“装呢,绿茶瘾又犯了呢,心里骂我呢,就等着我当众出丑羞辱我呢,搞这鸿门宴呢。”
声音不大,但不愧为科班出身的演员,台词足够功底好。
反正侯姐站在最后一排,听清楚了。
算工伤吗?葫芦传媒欠她几笔精神损失费。
裘安听了也不恼,简简单单一个微笑应对,衬得染拢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又试了好几次,染拢慢慢静了心下来,只是呈现出的效果依然达不到袁成荫的要求。
“先不说咱们看画时候的表现啊,你这转身看到画家的时候,怎么好像见了鬼一样?”
染拢:“嗯,是见了。”
袁成荫:“……”
裘安:“没事,我们再来一次。”
又反反复复重来了好几次,侯姐的脚都站累了。
裘安是有耐心,袁成荫先崩溃了,她握在手里的笔头都快被敲烂了,于是说:“那什么,别再来了。我们换一幕吧。”
第二个场景,社畜见到了陪同画家前来参展的丈夫和孩子,思绪混乱,无心继续逛展。她摆脱同事跑到了洗手间,结果遇到了尾随前来的画家。
“你为什么还在画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画家身姿摇曳,头一歪,好整以暇地望着社畜。
“别明知故问。”
染拢不爽地扭扭身子。
袁成荫在啃指甲。
“哦,那张画啊。这场展会的主题不是‘形体与美’吗?”画家贴近了染拢的身子,凑在她耳边说,“我最熟悉的身体,还是你的。”
染拢不爽地扭扭身子。
袁成荫在啃指甲。
画家把手放在了染拢的臀上,轻声道:“怎么样,画得还不错吧?和你当年的形态,有几分相似呢。”
染拢不爽地……
袁成荫咬断一截指甲:“停停停,社畜,咱们的恶心劲呢?羞耻心呢?怎么净是不爽,你难道想打人吗?”
染拢:“嗯,是想打。”
袁成荫:“……”
裘安:“没事,再来一次吧。”
挺苦的。袁成荫想。当导演,其实也没表面上那么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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