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山间铺了细密的冰霜,鞋底裙摆扫过,留下淡淡的霜痕。云昭捧着暖炉往山上走,不由得庆幸自己今天穿得多,一点也不冷。
还未到凉亭,便听见嬉笑声如银铃般弹落满山路。
李换晴身着间色齐胸襦裙,外披檀色狐皮大氅,头上的丽色国花在冬季染上霜色,更显动人。连脸也特意画上前唐时盛行的花钿面靥,加上她本就稳重雍容,打眼看去,竟仿若盛唐旧影,如魏紫盛放,光艳夺目。
她作为东道主,站在凉亭外迎接应邀而来的诸位贵客,与登梯的云昭对上视线。
云昭都不禁看呆了。
她的确对自己改过的衣物极有信心,但真未料到,穿在李换晴身上可以合适至此。
而且,她的妆容、发型都并非时下流行,而是真正参考过前唐的古画而作,却不尽相同,看起来更符合时人的审美,可见暗中下过多少功夫。
在云昭面前,这些细腻的小心思无处遁藏,作为衣服的裁者,强烈的喜悦和感动涌上心头。
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他人真正的珍爱和欣赏,对于云昭而言,甚至比金银更珍贵。
两名少女在亭前彼此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涌动的心绪。
附近人多,李换晴并未多说,只是浅笑,快步走到云昭身边,虚揽着她,同她一起上台阶。
两人手挽手在凉亭前出现,容光绝代,亭内片刻静寂后,才有人高喊:“哇,你们今天都这么漂亮啊!早知道我穿帅点来了。”
世风开放,大家都被他这不拘小节的话逗笑,纷纷说笑起来。
凉亭内有专人在角落伺候暖炉,气温宜人,留锦替云昭取下雪白狐裘,原本半遮半掩的留仙裙完全亮相。
靠近凉亭口的红衣少女讶然道:“云昭,你的裙摆好特别,是凤尾裙改的吗?”
众人闻声寻来,视线落在云昭的留仙裙上,一时间神色各异。
留仙裙常见,而且很多衣匠喜欢在留仙裙上下功夫。有善用丝绸软纱模仿羽化之仙的,也有绣技高超,望之流光溢彩仿佛湖色粼粼的,又或是加长幅数,使之层层叠叠,琳琅满目。
却没有将整个留仙裙下摆裁剪成凤尾裙的凰羽状长尾的。
二者都是常见的裙款,眼下结合,却完全是另一番惊艳。
“真是别出心裁!”左手边的黄衣少女赞叹不已,接连问,“云女郎,这是你从何处买的?”
云昭看她,微微笑道:“承蒙谢女郎喜欢,这裙子是我自己动手改的。”
“云女郎真是心灵手巧……”谢姓姑娘真心喜欢这条裙子,但既然是云昭自己做的,她便也不好再追问店家和裁缝,面上露出些许失望。
气氛融洽,只有凉亭最里处突兀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这声音云昭并不陌生,里面夹杂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我还以为来的是相看宴呢。”
云昭抬眼望去,说话的女子身着大红石榴裙,气焰张扬。
衣服虽不同,但云昭记忆力是极好的,认出这女子就是赏菊宴中率先质问她是不是魏谨之妹妹的人。
上次云昭还疑心是自己多虑,现下倒是可以肯定,这女子必定与自己有怨。
果然但凡有疑虑,都并非空穴来风。
石榴裙少女轻嗤一声:“原来只是来登山赏枫而已,穿得这么郑重出挑做什么?”
今日应邀而来的宾客不拘性别,与大夏现在流行的宴会相仿,难免有人会在宴会上相看到喜欢的对象。
陷入恋情之人本就敏感,云昭可不想惹火上身,笑笑之后,冷了脸道:“换晴与我是故交,我穿得郑重,是为了叫换晴知道我看重二人情谊,面上有光。不知你为何曲解他人交情,女郎,我们此前只在赏菊宴上见过,你为何针对我?”
红衣少女面色微僵,没想到云昭会直接点破她的刻意敌对。但她也并未露怯,甩袖道:“我哪里针对你,不过是见你穿得这么别出心裁,多‘夸’你几句罢了。”
“竟有如此夸人的手法,倒是云昭见识浅薄了。不知你家父母是何方大儒,竟能教出如此高徒。”云昭冷笑道,“我父亲就任中书侍郎后,有同僚视他为平步青云的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排挤。我想请问,女郎就是赵常侍家的独女吗?”
云昭语罢,四周皆静,有人尴尬地瞥了一眼红衣少女,云昭便知自己猜对了。
她并非完全鲁莽,而是母亲跟她说的事,与之前在赏菊宴时无心听到的这位女郎的姓氏作为线索连在了一起,这才让她大着胆子试了一把。
果然给她赌对了。
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在座的各位都是李换晴请来的人,不必把话说的太死,各人心中也都有杆秤。
她们二人的口角连在凉亭处接待宾客的李换晴也发现了,微微向她们这边扭头,适时插进她们的对话里,却不是在对着她们二人说话,而是朝着方才开口询问云昭留仙裙的黄衣少女:“阿若,今天来时你不是夸我衣裙好看么?其实……这身衣服,也是阿昭改的。”
一句话解释清楚了云昭会盛装打扮的原因。
她本就是做这些的,自然讲究。
同时也表明,李换晴自己今日也穿得郑重,而且与云昭立场相同。便是再不识趣的客人,也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果然,石榴裙少女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要她承认自己说错话是必不可能的,于是故作不知李换晴的用意,转身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掩盖尴尬。
门边叫谢若的黄衣少女听到李换晴的话却与石榴裙女子的反应大不相同,眸光微亮:“真的假的!”
李换晴也不再理会那女子的脾气,对谢若含笑点头:“当然是真的。至于我等下要说什么,阿若你很快就会知道。”
李换晴应当与那姓谢的女子很熟,云昭见到对方看她的视线立刻火热起来,心下雀跃,但是仍保持客气,与她互相点头,算作打过招呼。
石榴裙少女坐在里面,
陆续又来了三四名少年,男女都有,大家各自在凉亭寻了合适的位置坐下。
李换晴略微点了下亭中人数,估摸着差不多到齐了,便也往凉亭内来,准备落座。
她是宴会的主人,自然坐在最靠中心的位置。云昭方才被她安排在中心的旁边,此刻正挨着她。
云昭心念微转,才意识到李换晴举办这宴席的原因,似乎比她原本想象得还要……抬举她。
她轻拉了下李换晴的披帛,见对方转头看她,悄悄朝她抛了个电眼。李换晴也笑了,原样抛还给她一个。
两个人眉来眼去地,并不藏着掖着,又坐在中心,当即有人笑道:“换晴,我怎么不知你与云女郎关系这么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李换晴正需要合适的由头来抛出引子,见有人递来青枝,也不客气,朗声道:“我和阿昭之前一直有书信往来,关系好得很呢!要不然你以为,阿昭为何替我做了这么好看的衣裳?”
她说着,为了让其他人能再次看清襦裙的全貌,站起身来捻着披帛优雅缓慢地走了个圈。
李换晴本就很有气势和气质,她身着艳丽的裙装和头饰,非但不会滑稽,反而仪态万千,分外般配。
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皆面露惊艳之色。
唯有云昭含笑,心中已明白李换晴为何要设宴邀她们前来。
之前还有些不敢深思,但现在见她如此郑重,方才终于彻底相信。
“快说说,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云女郎也给我做一件?”谢若连忙问。
也有好几个女子眼睛黏在云昭和李换晴的裙子上,兴趣完全被吊起,接连点头附和:“云女郎的手艺和眼光,瞧着比我家里的缝人绣娘还要好得多!”
李换晴瞥了一眼她猴急的模样,没忍住乐道:“其实我也不怕你们笑,把你们都叫来,除了想到家中美景应当在冬至前邀诸位一观最后的绝景,还想趁大雪之前,让各位看看我的新衣服。”
她顿了顿,眸光流转,又笑着补上一句:“当然,也存了向各位引荐咱们京城里最厉害的裁衣者的心思。”
李换晴,的确是为了帮她。或者说不上帮,而是因为实在过于满意她的成果,所以决定投桃报李。
不论是哪种,云昭都感念至深。
她不会辜负李换晴的辛苦用意的。
云昭回望李换晴,两人来不及对彼此做什么表情,因为四周还有宾客,于是她转向诸位来客,腰背板直,带着些许的骄傲和意气风发,微笑道:“最厉害不敢当,但我在江南开设衣坊三年,迄今也自认小有所成,换晴身上的衣服和我自己身上的这件都是我自己缝制改造。”
“这番回京,我也将衣馆开到了京城太平巷,名为梦泽楼。诸位若感兴趣,也请来梦泽楼一观,我家的绣娘在江南也素有美名,必不会让各位公子女郎失望。”
有男子问:“你们都穿着女子衣服,有没有男子的可以叫我们看看?”
云昭笑:“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今日确实看不到了。公子若有意,改日亲自来梦泽楼如何?”
“你做的这些衣服都是独一份的吗?还是像金缎坊里那些成衣一样,只要有钱就可买的?”
云昭答道:“我绣娘设计缝制的大多是成衣,若有公子女郎喜欢,则可以买断,便是独一档的。至于我自己做的,则皆是独一份,不会再有第二套出现。”
云昭很清楚,做京城富庶权贵的生意,要的就是那个“独”字。只要他有,别人没有,便比人人皆有的东西更好卖。
这就是为何世家皆养有自己的绣娘,因为他们都需要独一档的衣装。
“你说不会再有第二套,我可就感兴趣了。”
云昭笑道:“女郎若有意,也是同样,改日可来梦泽楼详谈。”
其余人也各自问了些感兴趣的问题,云昭一一作答。
推销裙装的环节不宜太久,免得适得其反。云昭见几个重要的问题都已解释得差不多,又说了些与众不同的独到之处,已经可以收网,便见好就收,将主导权让回给李换晴。
李换晴撇了眼凉亭里新搬来的沙漏,招呼宾客尽情赏枫游玩。不过在那之前,她又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位宾客没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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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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