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颜之觉得这空间里所有的光，都如追光灯一般集中到他身上，白色刺眼光芒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视线凝结在林琛身上，颜之一时失神，下意识眯起了眼。

他穿了一套最简单不过的黑色西装，从头到脚都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就连零碎发丝也刚好落在它该待在的位置。

整体给人一种很干净利落的感觉，却也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这是他工作时的状态吗？

林琛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在颜之看到他的同时，他的目光也正好落在颜之身上，停顿须臾，又很快移开，走到她对面，坐下。

几乎是他落座的同时，庄幻浅淡地笑了笑，重新看向颜之，“可以开始了，颜之导演。”

颜之点点头，收回思绪，“好的，那我开始了。”

随即，她轻轻蹭了蹭鼻尖，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平直，不去看林琛。

颜之说：“其实我觉得《出入平安》的票房赢过《真探》只有两个原因，而且是很简单的原因，只要是看过两部电影的观众，都能感受到。”

不等庄幻开口，林琛抬起右手，扬了扬眉，眼神凝住，“愿闻其详。”

颜之：“第一个是故事的真诚度，《真探》系列主打的是悬疑反转，第一部的完成度很高，在剧情中埋了很多意料之外却又合乎逻辑和情理的剧情点，同时结局是小人物打败大财阀，情节的爽度足够，逻辑缜密，所以可以做到叫好又叫座。”

说到这里，颜之顿了顿，目光定格到了林琛身上，接着道：“但剧情发展到第四部，明显乏力，有狗尾续貂的感觉，剧情经不起推敲。而且，随着越来越多当红演员的加入，戏份的分配也成了大问题。导演和编剧的能力都不足以掌控一个设定这么庞大的故事，只能不停地堆砌所谓的‘套路爽点’，但故事的初心已经偏离了，打动不了自己，更加打动观众。”

“套路爽点？具体指什么？”

听到这个词语，林琛紧锁眉头，盯住颜之。

颜之微微偏了偏头，轻轻一笑，“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个原因，但可能会冒犯到部分电影人。”

听到她这句话，庄幻和陈茗明显都来了兴趣，身子默契地往前一倾，似乎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其实说是冒犯，颜之并不觉得她接下来说的话会冒犯到在座的三位。

归元影业出品的电影，她都看过。

他们的理念很一致，这也是她坚定选择归元的原因之一。

颜之眉眼舒开，“第二个原因是女性意识的觉醒，越来越多的女性意识到电影中那些带性暗示的、用女性身体作为笑点的颜色笑话，并不好笑，反而是一种冒犯。陈章文导演固然才华横溢，但他的电影里充斥着太多男凝视角。到了《真探》第四部更甚，几乎所有的女演员，身上的布料都很少，主角还经常对她们说一些颜色笑话。”

似乎是没想到颜之会这么说，庄幻和陈茗都怔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齐齐望向坐在中间的林琛。

但林琛没打算开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冒犯的不是角色，是全体女性观众。”颜之说，“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当时在电影院看完《出入平安》，离场的时候，前排的女孩子对同伴说‘女导演真好啊，第一次在电影院没有感受到被冒犯，从头笑到尾。’”

她抬起眼，直视三位面试官，“我想这就是《出入平安》获得成功的原因，它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完美，可它足够真诚，也尊重了所有的观众，无论男性女性。”

庄幻和陈茗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好似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颜之说的这些，正是林琛在归元的内部会议上提到的。

跳出职业框架，回归观众角度，《真探》输给《出入平安》的原因其实就这么简单。

不过，出于尊重，他俩还是望向了林琛，等待他开口。

会议室里默了好一会儿。

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林琛的视线始终停在颜之身上，沉吟片刻，忽然道：“按照你的说法，《真探》就没有赢的可能吗？这是一个必输局？”

陈茗和庄幻皆是一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会议上，他不是也对《出入平安》的剧本赞赏有加吗？现在怎么为《真探》说话了？

颜之也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脑海却下意识组织着答案。

“其实也不是，《真探》还输在了时机。”

颜之回答，“按照原本的档期安排，《真探》应该在去年春节档上映，但因为疫情，往后延期，变成了今年上映。然而这一年，国内的舆论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有很多优秀的女性题材作品播出，观众的口味转变了，而《真探》还是一成不变，一如既往的男凝，自然得不到观众的喜爱。”

她的话说完，一束阳光恰好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林琛的半边脸上，投下暗色的影子。

林琛没有挪动位置，任由那束光打在他俊朗的面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颜之好像很快适应了他工作时的状态，抿唇一笑，“您说。”

林琛问：“你觉得拍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

颜之凝视着对面的男人，那束光比刚才淡了些。

林琛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形成暗影，在脸上轻缓地跳动，似火柴人起舞。

她没有出神，而是在观察，想从林琛的表情里捕捉到些许信息。

这个问题很空泛，没有标准答案，每位电影人都会给出合乎逻辑的不同回答。

林琛……想要哪一种呢？

前面的几个问题，颜之都没有过多思考，几乎是靠着本能在作答。

但是，这个问题，确实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因为，能说的实在太多了。

要从成千上万种答案中，找到林琛想要的那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了几分钟，庄幻追问：“怎么了颜之导演？不好回答吗？”

这声音让颜之瞬间从宇宙回到地球。

她点了下头，“不是，我可以回答。”

陈茗立即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觉得是尊重。”

颜之语气笃定，“电影取材于生活。尽管很多电影都是导演的个人表达，但只要公映，面对的就是观众。先尊重且打动自己，才能打动观众，拿出百分百的热忱和真心。”

语罢，庄幻的表情从若有所思变成了赞赏。

林琛力排众议也要保下来的人果然有意思，眼前这位颜之导演，她身上难得的是没有学艺术的那种傲气。

换而言之，作为电影导演，颜之的视角是大众的。

她不会因为有了小小成就，就把自己置于观众之上，她有着最纯粹也是最难得的——对电影的热忱，以及对观众的尊重和真诚。

在这么多新人导演当中，颜之的理念和归元是最同频的。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人。

*

进入冬季，北京的天气让人捉摸不透。

早晨下过雨，停了之后，太阳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洒下温暖金光。

而到了下午，太阳却又躲进了云层里。

一切似乎都被厚厚的乌云遮住。

风雨欲来。

颜之从归元影业出来没多久，寒风便夹杂着珠帘般的雨水落下，无情拍打在她身上，冰凉入骨。

她连忙拉紧衣服裹住双肩，跑往附近的公交站台。

雨势来得及，附近的行人都往站牌下避雨。

不一会儿，方寸之地便挤满了人。

狂风卷着雨浪袭来，颜之冻得直哆嗦，接连后退了几步，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站好，拿出手机叫车。

不出意外，排队一百多人。

输入“目的地”的同时，颜之在手机屏幕里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子。

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几分钟前还精致的妆容也被破坏掉大半。

颜之低下头，从包里翻找纸巾和粉饼，准备简单补妆。

突然间，一道身影停在她面前。

颜之合上粉饼，视线里出现熟悉的黑色皮鞋。

与几个小时前不同的是，原本干净的鞋子上沾了些污泥。

黑色裤子上也滴落着细密的雨珠。

颜之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乌黑眼眸。

她在林琛的眼中看到小小的、狼狈的自己。

颜之瞬间又垂下脑袋，低声道：“林总，您怎么来了？”

她刻意加重了“林总”和“您”几个字，言语间的疏离，任谁都听得出来。

林琛几不可察地勾了抹笑，微微抬起眉，手上的雨伞移到她头上，“走吧，我送你。”

上一秒，颜之特别想有骨气地一口回绝他。

但现在这个场面，她要是赌了这口气，不知要在这寒风雨帘里站多久。

理智败给现实。

颜之轻轻舒了口气，跟着林琛走出了公交车站。

到他车子前的这几步路，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几个月前的雨夜。

那时，林琛也是这样，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精准找到她的位置。

似乎是从天而降。

车里开了暖气，温度刚刚好。

颜之的身体很快恢复过来，手指也慢慢伸展开来。

林琛不知从哪拿出一块毛巾，递到她面前。

人都在车上了，也不在乎这些了。

颜之接过。

同时，礼貌且疏离地说：“谢谢您，林——总。”

林琛被这声阴阳怪气的“林总”噎住，眉头皱了下。

右手顿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收了回去。

颜之别过脑袋，擦拭着头发，刻意不看他。

他明明有很多机会解释，却还是骗了她这么久，她叫两声“林——总”怎么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车子平稳驶动，汇入前方车流。

颜之一边擦着身子，一边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盯着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车窗上。

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到几个月前的雨夜。

身子渐渐有些燥热。

下一刻。

林琛不带情绪的声音清晰传来，打断了她的翩翩浮想。

他问：“你很生气？”

之前和朋友说过，作者只能设定场景，在场景之下发生的事情取决于人物的设定，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写这章的时候，下雨了，突然意识到，我还可以决定一个世界的天气，这种感觉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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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