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大家退开天堑半里地,远远看着。吴二捂着头撅着屁股往一块大石后头躲,嘴里嘟嘟囔囔着,“哥,你快来这,这儿安全。”
跟在他后面的男子抱着刀不住仰头张望,他方才被流矢擦中面颊,此刻血已半干,皮肉翻着骇人。
“你看到了吗?有人从天堑石上掉下去了。”
那时候局势混乱,吴二吓得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土里,哪里能瞧见别的。“哥你整天瞎琢磨什么呢,那什么地方?谁能翻紧来?就是那能翻紧来,这不也掉下去了。非摔死了不可,别看了。”
吴大又看了会儿,终于坐过来。灰扑扑的尘土一惊,又慢慢在人挤人中沉下去。
“二弟,你想从这里出去吗?”
吴二大惊,忙去捂他的嘴。“你不想活了?这种话能说吗?被揭发上去,咱一家老小可都没命了。”
“爹说过,外面和这里不一样。”吴大神情认真,“大公子的亲信都知道,外面什么都有,不像这里。”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反正,我们要去外面。”
吴二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惊恐道:“哥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形,变天了!少公子他,他要掌握这一线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人与畜何区别?人不如畜,因为人不能吃!”
他左看右看,瞧见大家脸上都隐隐写满了绝望。“先活着吧,咱家三子,你我死了,至少老三能给父母送终。希望少公子不要动这个规矩,那就阿弥陀佛了。”
吴大抿嘴,怔怔道:“还是要出去,决不能等死。大公子被关在外面,至少要把他放进来,不能由着高家少子胡来。”
一旁有人冷笑。
还有三两个人揣着手抱着刀挤过来,鬼鬼祟祟对着吴大道:“你说得对,高大公子果然杀回来了。”
吴大默了默。
“刚才是来搅乱军心,分散我们注意力的。跟兄弟们说,今天晚上才是来真的,大家一定要注意,尤其是守机关的兄弟。”
“咱们守不守!你可想好了。”
“叫大公子进来。我们才有活路。”
其中一人探头探脑,“你确定吗吴大?我可看得真真的,那会儿乱箭齐发的时候,嗖嗖几道影子在天上打得可厉害了,可是后来,后来还不是哐哐哐都掉下去了。”
说着指了指天堑下的无底渊。
他也看到了,但他看书上说,夺权的事都很复杂,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的确,书写历史从来不是简单的事。多少人前赴后继,披肝沥胆地筹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轻易笑言成功。
就连郁汝癸亦不例外。
当他直奔着机关而去时,冯逆之从天而降。那边箭如雨下,他却与这个缠人的小东西打得难解难分。
今次的毒并未解,急催的迟迟果药效减半不止,他全仗着一口意气在压制她。然而越是打得急,冯逆之越是遇强打强,疯子一样,半分不让。
两人缠斗片刻,终是从剑术章法打到贴身肉搏,郁汝癸被打急了,一着不慎,竟被冯逆之一拳打进山体中。沉烟弥漫,他毒气攻心,大脑短暂眩晕一下的功夫,竟又被冯逆之按在地上摩擦。
冯逆之打得顺手,十分开心。却没成想,郁汝癸突然抬手,却不是攻击。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激得冯逆之一个激灵。
就是这么一瞬,郁汝癸倾身跌下深渊。冯逆之伸手去抓,脚下不稳,双双从天堑之巅掉落下去。
好在深渊的尽头是水。
郁汝癸水性不错。
可惜无底的终底是水。
冯逆之不通水性。
这里大约是溶洞,划水游过,不久便豁然开朗月光得见。气候乍然一暖,居然有花树林立。郁汝癸扛麻袋一般将滴着水的冯逆之往花树下一扔,静静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片刻后冯逆之剧烈咳嗽着醒来,像一尾干涸的鱼,濒死挣扎。
好在她皮糙肉厚,耐得住折腾,直咳得涕泪纵横肺里**辣地痛,方才得以喘息。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边蠕动着解开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衫,一边数着树上黄澄澄的果子。直到她脱的只剩里衣里裤了,这才抓起身旁的小石头屈指一弹,嘭地一声砸在她脸上。
冯逆之疼得嗷嗷直叫,一边拨皮一边骂骂咧咧,她侧个身寻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吃果子,酸酸甜甜的口感还不错,就是舌后微涩,牙齿逐渐失去知觉。
唔,她捂住嘴,一把扔掉这个有毒的果子。
左看右看也没旁的选择,她又匍匐了几步,又捡了个最近掉落的果子继续吃起来。
她没心没肺啃了两口,一抬眼,瞧见了靠近水边大石旁打坐的郁汝癸。
身披白发,满肩落拓清辉。
冯逆之将手里狗啃过般的果子冲他砸过去,没想到郁汝癸动也未动,任由那果子砸在衣袍滚落下来。
口水渍斑驳,脏兮兮的。
“妖兄好雅致,晒月亮呢?”
郁汝癸掀开眼皮子望着他,神情疑惑。“你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是吗?”
意有所指,无数话掩埋他心里,转了无数圈,却不肯吐露。最后一张嘴,还是无关风月。
冯逆之蹙眉看了看手里的果子,撇嘴笑道:“反正死不了,要真是被这果子毒死了也挺有意思的。”
她斜睨郁汝癸,“我这身百毒不侵的体质,还不是拜您所赐。倒是你,老实说你究竟是什么妖物化形的?”
“南山的一捧雪?还是山顶的一簇莲?”
郁汝癸觉得,好像只有她在,自己才会这么多的情绪变化。“你什么都不在乎,为何要来这里?”
“谁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可多了。我现在想泡个热水澡,吃一餐红烧肉,再美美睡一觉。”
如此衣衫不整,还在一个男子面前躺着,大约所有可以丢的礼仪都被她丢完了。
大约是郁汝癸的眼神太赤,裸,冯逆之后知后觉看了看自己,忙裹了裹衣裳。有点凉,她忍不住打个喷嚏。
嘴里还不忘了占便宜,“看什么?在水里的时候都被你抱过了,还亲了我一口,我都不计较了,你那一幅什么表情,好像我寡廉鲜耻在勾,引你一样。实在不行,咱俩就地成亲吧,反正你这模样,四海难寻,不知道啃一口能不能得道成仙。”
她吧唧吧唧嘴,看得郁汝癸的眉头皱地要滴出水来。
“你可知我是谁?”
“我们出来混得,从来不问家世。反正问了,谁也没我家穷。”冯逆之笑得鸡贼,“呐,要不要嫁给我,不过正所谓嫁鸡随鸡嫁叟随叟,以后你哪怕去卖身也要供养我哦。”
她总没个正经。
“对了妖兄,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咦?”冯逆之抹把嘴,发现他的瞳孔颜色深得如墨,好似连瞳仁也看不真切了。
郁汝癸毒发在即,冷风一吹,竟再也压制不住。他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掐住冯逆之的脖子,速度之快,冯逆之只觉眼前残影一晃罢了,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制服了。
这种绝对的力量叫人心生畏惧。
但事出反常即是妖,郁汝癸两颊是汗,身体烫地像开水。眼底一片赤色,看着冯逆之时,压抑的山风暴雨欲来,迫得人无法喘息。
“你可知你是谁?”
这几个字似是从他腹中发出,字字沉闷无声。
冯逆之不敢激怒他分毫,第一次露出了惧色。“我应该是谁?”
郁汝癸像是用尽了力气,鼻尖抵在她的额上,哑声道:“你想要什么?普天之下,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很有趣,冯逆之甚至下意识勾了勾嘴角。赵群也这么问过她,那时她说的什么来着?
“自由。”
郁汝癸登时身体一僵,他自己尚且没有,又能许谁自由呢?
他大抵是笑了,笑自己也有痴傻的一日。郁汝癸猛地低头伏在冯逆之肩头咬下去,滚烫的鲜血从皮肉间翻飞。
突然一道撕裂天地的闪电划过夜空,月色一黯,转瞬间便乌云密布。
吴大所料不错,先前的箭雨不过是搅乱军心用的。一线天外,谢长天背着箭篓,在做黎明前的整顿工作。
高闻霁一直站在他身后,两人于休息间隙得以短暂交谈。“那铁链乃精钢玄铁制成,只怕不易砍断。我这把剑虽不是出出自名家手笔,却也趁手,今日就交给你了。”
谢长天婉拒道:“我已从谢家取来久冶子的名刀弱水。”
高闻霁闻之为之一振,有久冶子的神兵利器在手,何愁砍不断天下事。只是久冶子早已不再锻器,弱水一旦出世,必然要引来有心人争夺,岂不陡生事端?
谢长天显然也考虑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此刀。”
高闻霁连连点头,诚挚道:“今日无论成败与否,能得谢兄鼎力相助,他日有需要高某人的,高某万死不辞。”
谢长天颇感疲惫,谢家子弟从广陵赶来,几乎三日无眠无休立刻投入这场战斗中。这只是擂鼓前的平静,一旦爆发冲突,死伤无法控制。
他只求,还能在一己私欲中,将这些广陵好儿郎平安带回去。
“高公子,你身后的这支兵?”
高闻霁难掩眼中的不信任,轻叹口气,“实属无奈之举,但韦公子肯借,已是难得。更难的,是谢立你居然没死,还能赶回来,委实令高某人感动。”
他说的可谓字字发自肺腑,谢长天的出现对他而言,可谓有如神兵降临,令他惊喜不已。
谢长天便是再看不上这群匪寇组成的队伍,但自己谢家子弟人数并不多,一旦短兵相接,拼的还是人数。
“方才我已观察过,守卫虽森严,却也不是无懈可击。”谢长天抱剑望向天堑,天色突变,波谲云诡叫人心生不详之感。“再晚些,我会潜进去打开机关。届时一旦大门洞开,高公子,便是你重回一线天之际。”
高闻霁神情严肃,颔首道:“为兄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突然,一声枭啼传来,惊得漫天鸟儿扑翅四下逃散,一时间乌压压到处是羽毛。人们惊恐地张望着,窃窃私语,“天罚来了?”
“听说一线天是巫神守护的地方,高家强行占领,这许多年横行无道早惹得巫神不满,连年干旱,说今日祈雨,呵,结果呢?”
“还祈什么雨?听说大将军被自己儿子软禁了。”
“都是报应,报应啊。”
“二公子是个病秧子,生平最恨有人在他面前生机勃勃的样子。听说他府上的丫鬟都不敢站着走路,都要跪着爬行。”
阿祛姑娘被冯逆之放在大树上看戏,戏看完了,人却下不来了。她气呼呼地托着腮,听着下面士兵们的八卦,十分不屑。
哼,高闻邸啊,到底是个孩子,骨子里就不够狠。他还差的远呢。不过,人倒是很有趣。
天色如此,并未改变谢长天的计划。在隆隆雷声中背着长剑走向天堑。
高闻霁托着一坛酒走来,两人各饮一碗,“只要兵权在手,他日事成,我与谢立共天下!”
谢长天疲惫地笑了笑,谢家得罪了朝廷大臣,待这次灾疫一过,必被清算。高闻霁若真的携兵出山,他谢家也算有枝可栖。
“谢立这就出发。”谢长天紧了紧肩带,忽地又道:“成败在此一举,望高公子不要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高闻霁暗暗攥紧手心,要杀了高闻邸吗?那父亲该如何是好?
然而时事推进太快,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边谢长天冒险再度翻越天堑,那边,天堑下的冯逆之体温骤失,迷迷糊糊中也不觉得颈项那么疼了。只是冷得厉害,牙齿打颤,整个人忍不住痉挛。
郁汝癸已解了毒,白发如新,眉目细腻,略起身看了眼抽搐的冯逆之,忙不迭用手捂住伤口。
可伤口那么惨烈,哪里是他想捂就能捂地住的。他脱下外衣,用质地柔软的里衣缠了一道又一道,雪白的衣衫很快被血打透。
郁汝癸翻遍了冯逆之的衣衫,终于找到几瓶金疮药。他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全倒上去。可冯春生脸色惨白,冷得卷缩成团。
明明那么细长的身量,突然就如婴儿般无助。
人类在生死前,渺小如斯。
郁汝癸生了火,但大风呼啸,火堆摇曳不止随时会灭。他将人抱进怀里,可她像冰一样难以捂热。他自嘲地笑了笑,许是因为自己亦不温暖吧,抛下一切,逃避一切,却还痴心想要活下去,真是自私自利之极。
他见冯逆之口唇干得起了皮,于是划破皮肉喂了些血给她。
又抱了她好一会儿,见她颈项间不再潺潺流血如注,这才将她横抱着往一处幽静小道上行走。夜色愈发深沉,四下静地只闻她微弱的呼吸声。
绕过一弯后,前面忽然急行奔来一个人。郁汝癸眉尖微蹙,将人放下,解了外衣盖上去又重新抱起来。
“唉,唉?啊?”来人似乎颇为激动,又是笑,又是羞,口不择言道:“公子,你这……这是,哎呀我的好公子啊,恭喜恭喜啊。”
极耳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就说,宿命之毒必然要宿命之人方可得解。这因缘际会是很奇妙的东西,不管千里万里,都必然会遇见。”
他捂住眼,这等春光自然不可多看。
郁汝癸缓慢地在前走着,极耳赤垂着头在后跟着。显然这里他们极为熟悉,也是,这里是率然一族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极耳赤喋喋不休,像个操碎了心的大妈。“这可终于有解了,公子啊,待小姐醒来,咱们就按照族内规矩给您完婚。日后若诞下小小公子,还不知道多有趣呢。”他偷偷摸摸抹把脸,泪眼婆娑。
曾经以为青面公子此生不仅被毒折磨要英年早逝,没成想,柳暗花明,竟还能有后!
苍天有眼啊!
郁汝癸说得极为平静,“叫巫医准备好,替她疗伤。”
“啊?这种事怎么好叫巫医来……我叫小可爱帮忙给她擦一擦身子。”他说着飞快看了那二人一眼,这才觉出不对来。
这血是不是太多了些?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年轻人,玩,玩这么大吗?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惊破天地的枭啼。
与此同时,冯逆之终于睁开了眼。
“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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