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魁负气而走,行至铁门处时忽地扭头,光影分割出强烈的明暗对比度,使得这个面容肃穆的将军更显出刀刻般的凌厉来。“你来一线天究竟所为何事?”
他顿了顿,又等了等,心知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城府不小,犹豫再三,仍是问出了口,“招安吗?”
冯逆之一瞬间抓住了这个男人的裂隙,那里隐藏着有血有肉,情真意切的期盼。她强纳心中澎湃,缓慢地开口,以便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北朝看似花团锦绣一派歌舞升平,实则,外敌窥伺,内有沉珂,一旦帝崩,政权动荡,群雄逐鹿,只怕生灵涂炭。但是。”
她话锋突然一转,脸上是戏谑的笑意,挺翘的鼻子有些痒,她使劲揉了揉,揉地红通通的还不住手,再开口说话声音嗡嗡地,听不真切。“你们躲在这里,像乌龟躲在壳里,又有什么怕关系呢。”
话还没完,东方魁冷不丁脚下一转,人已至她面前,兜头就是一拳直奔她的面门,拳风带起扑面凉风,她略眯起眼,却动也未动。倒是青葵一把拿住他的手臂,铁一般坚硬,无法撼动。
“你说谁像缩头乌龟?”
冯逆之轻轻拨开几乎擦在鼻尖上的拳头,从容有度,声线平和,淡淡说道:“你们躲在这里十几年,兵不成兵,农不成农,作为上位者,你有什么资格愤怒?你问过那些路边饿死的小童吗?问过哭得死去活来的年轻的母亲吗?问过本该拿着长矛上阵杀敌却抱着锄头一年四季辛苦劳作还不能裹腹的士兵吗?”
“你当初离开东方家,投入四皇子麾下,是为了带着他的兵马来此残度余生的吗?”
“犬戎与南魏打了快十年,死伤无数,虽是他国,但对那些战死的兵将们,谈论起时却无一人亵渎。乌孙受降不过才二十来年前的事,王守正本是小小监军出身,现如今戍边寒苦,无人不尊称一声镇国大将军,更不论驻守北朝与南魏国线抵御犬戎偷袭的后起之秀姚之陌,你与他差不太多岁,论武艺,论智谋,想来也不会差太多,可你,东方魁,又取得了什么样令人咋舌的成就呢?”
冯逆之慷慨激昂,忽地抬高声音念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还嫌不过瘾,她复又低低念了一句,一转身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东方将军,你已老了,没什么大作为了,还请不要带累后代子孙,我看,还是趁早放他们离去,抓住即将到来的机遇,投军报国,挣一番大功绩去吧。”
“而不是像你这般,蝇营狗苟一生,躲躲藏藏就这么过了一世。”
“闭嘴。”
“我偏要说,等你死了,墓碑上刻什么?刻上东方魁贪生怕死偏隅一角醉一场罔顾百姓死活的千秋大梦吗?”
“再多说一句,我必与你一决生死。”
看着东方魁通红的眼珠子和紧绷的唇角,冯逆之冷笑一声,“犬戎与乌孙勾结,只待帝崩而犯边祸乱北朝。朝堂政权争斗你不必理会,但若给你机会统兵驱逐外敌,你可敢一试?”
“敢不敢?”
冯逆之逼问他,“可敢一试?”
地牢四面石壁,回声震耳,她再次放声质问,“可敢一试?”
“如何不敢?”东方魁的回答震耳欲聋。
“你既替太子招安,书信何在?”
“高大将军并不同意。”
“只管将书信交与我。”
冯逆之解开缠在腰间的赭色绡,从里头取出帕帛握在手中。“将军可敢想这是何物?”
东方魁不敢小觑,定定望着她手,轻声问道:“招安书?”
冯逆之缓缓摇了摇头,“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当年四皇子并未将兵权交给高四叶,只是托付,君君臣臣,纲常不可违。便是高四叶,他调动这支军队,依凭的不过是四皇子当年托付给他的半片将军虎符。”
东方魁似是了悟般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一般后退半步。他思量极快,忙遣退左右,又看了看青葵,口中呐呐自语道:“难道是……是先皇藏匿至今下落不明的那半块调动天下军马的君王虎符?”
“正是。”冯逆之将帕帛递过去。“这是虎符企口的拓印,与高将军手中的那半块一合便知真假。我原本准备亲自交给高将军的,但这些时日观他作为,心知不可托付,这才藏匿至今。”
“东方将军望你知晓,滋事重大,不可儿戏。若日后当真成为太子的兵马,助其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成就霸业意味着什么,不需我再说明了吧。”
东方魁紧紧握着这块帕帛,激动之心溢于言表。他几次抬眸望向冯逆之都没有开口,最后深吸一口气,似是眼含热泪,好半晌才再度缓声道:“你有如此信物,早些拿出来交给大将军的话,这一线天内的十万众,又岂会饿死,病死无数?”
冯逆之坚定地摇了摇头,“高将军未必会认此物。”
“不可能,当年殿下有过口谕,日后谁持有虎符,便听谁召令。我们这一等就是数十载,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知东方将军欲将高闻邸作何处置?”
东方魁一怔。
“在未知他身世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高将军作为,现在来看,他是摒弃所有去保全四皇子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冯逆之呼了口气,垂眸道:“世间难得双全法,高将军想必也是经过痛苦得抉择才下定决心的,只是,苦了这一线天的百姓,沦为牺牲品。”
“我去找大将军商量对策。”
见他欲走,冯逆之终于说到正文,“且慢,请问东方将军可识得一个人。”
“谁?”
“东方瞻。”
“我儿?”东方魁猛地抬眉,“你找他何事?”
“他在何处?”
东方魁与冯逆之遥遥相望,带着些对峙,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冯逆之最怕这种一板一眼的男子,固执且难沟通,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头。她轻叹口气,率先服软。“他关乎此事成败,余下的,烦请将军自己去问他吧。”
东方魁忽然就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垂下脑袋,低低回道:“他八年前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信。不止是他,许多人都悄悄离开了,至今未归。”
“将军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许是厌倦了此处,另寻他处施展抱负而已……”他说着对上冯逆之坚定的眼神,忽然缄口。
“大将军还是在一线天内再找找吧,找到了务必告知我。”冯逆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东方魁也不多逗留,大步离开。
唉,兜兜转转,冯逆之又被送进了大牢里。她架着腿躺在草垛上,于一方小窗望向天空。故地重游,只没了韦杭,少了个打趣的人。
太子的精力大多放在赈灾一事上,主抓事后补救和事前预防上。修筑工事里的猫腻和油水太多,大家虎视眈眈的同时,不免又忌惮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旁监视。是以在每一件关乎采购的小事上几番商讨,几次推翻,难以有效开展。
事情虽小,但暴露出的却是积弊许久的人才选拔弊端。机构冗累繁杂,人员职责交叉,要么亢壑一气家族盘踞,要么彼此弹劾各自为营,总之民生之事总难落实。
籍借此事,柏云间时常在太子跟前听差,虽没有名分,却可替太子处理些杂事。他来自民间,迂腐了些,有文人的那些个犟脾气,却也因着较真硬是推动了工事的修筑。
钦差大臣为了这事寝食难安,思量几日,还是来到太子跟前请示谏言。
正巧,柏云间在替太子批折子,他过一遍,筛掉没用的,剩下的那些才会被堆放在太子面前。
钦差大臣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文人爱耍奸诈,他一介武夫十分不喜。现在又是来参他一本的,不由就冷下脸来。
太子这几日胃口不好,吃得少,甚至不吃。工作量又大,便觉身体不适,加之天气忽冷忽热,于是风寒感冒了。随行太医开了方子熬药,一跪就是半个时辰,但伺候着太子用药岂是易事?时常一碗汤药由烫到凉,太子也未饮一口。
从前,有个小公子在府上,这药从来都是她从太医手上端过来,太子问也不问便一饮而尽。后来她出门去了,白衣公子虽费些精力,却也能伺候着太子喝下一些。
现如今两人都不在,这差事便苦了太医。
钦差大臣来地正是时候,太医又在伺候太子喝药。这次有钦差大臣陪同一道跪着,竟还跪地久些了呢。
“天气乍寒返暖,最易伤人。太医院可备足了药供百姓索取?”
“备下了,昨日里就已开始放药。有百姓暑热,还有疟疾的,不及早医治的话,恐有泛滥之虞。”
“许钦,今日里无事的话,你去太医院主持大局。”
许钦差跪地两条腿早没了知觉,心里空茫茫的正感悟人生时冷不丁被点了名,不由一个激灵,接口道:“臣遵命。”
“许钦可还有事?”
“没,没了。”
太子摆摆手,“下去吧。”
原本一肚子牢骚不满的话要说,此刻一句都没了。被太子大赦般放行,心里竟开心地想三叩首直呼谢恩了。
太子与柏云间又在书房办公到子时,更夫敲着梆子哒哒哒地吆喝着走过 。高腴听闻外面有人走动,出去看了看,很快又进来站好,他无声无息,像一根本就该矗立在此的顶梁柱。
太子起身舒展了筋骨,端起那碗冷了的汤药,低语道:“从前的药,也这么苦吗?”
室内仅剩柏云间与高腴两人还在,这里静地落叶可闻,自然也都听到了。柏云间不明所以不敢接话,高腴像个摆设,自然更不会出声,于是太子默了默,还是饮了一口。
眉头紧紧皱着,两片唇瓣紧抿,嫌弃地放下碗,再不肯多喝一口。
“叫你主子回来。”
太子冷不丁的一句话,叫高腴抬起眼,恭敬回道:“禀殿下,小公子身在一线天,恐怕一时半刻赶不回来。”
太子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承认地爽快,她在本王面前都不敢说自己有心腹,你倒敢认两主?”
“回殿下话,高腴只认一主。”
太子调整坐姿,“那你回来做什么?”
“她叫我回来负责殿下的安全,不然提头去见。”
太子闻言微微蹙眉,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推开冷透的药盏,对柏云间道:“时候不早了,柏先生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
柏云间搁下笔,行过礼下去了。
高腴走过去端起碗,用内力催热了药汁,跪下道:“殿下,小公子交代过,万一殿下身体不爽,药一定要喝,药碗一定要空。”
太子连眼皮子都没抬,高腴也不坚持,自己一仰头喝干了,放下碗没事人一般继续当那根房柱子。
嗯,碗要空,这不就空了吗?
冯春生的人,都挺有趣的。比如这个高腴,还有青葵。太子思及至此,眼里浮光微沉,这个青葵,竟能叫白衣乱了阵脚,他这么严谨的性子,竟亲自去往一线天,其中牵扯之多,难以说清,就不怕惹一身猜忌吗?
呵,究竟是师徒情深,还是心机深沉懂得笼络人心?倒是小瞧了这个青葵。
这个时辰平日里太子还在公务,但不知怎的,今夜格外疲惫,他撑着头,拿起案几上的火漆情报看了一眼。
嗯?是白家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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