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祛很讲信用,真的替秋扇仙子续命。秋扇仙子思来想去,几经权衡,定下的人选竟是孟燕绥。
她与阿祛一道离开一线天,她现在身子弱,一路诸多变故,没有人帮衬着,很难在混乱下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但甫一踏入北朝之地,她立刻请辞,并且与阿祛约定好,至多半月,定去魔宗大本营找她续命。
找了家熟识的客栈落脚,洗漱更衣后就发出将七彩腰牌花重金递了出去传递讯息。点事阁的人马在江湖各行各业分布众多,经由他们传播后,当事人很快就能看到。
才第二日晌午,孟燕绥正打算再探流云阁之时,一开房门,门缝里夹着的小纸条掉落下来。她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带着疑惑捡起来一看,脸色大变。
即便心生疑窦,但还是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找了过去。秋扇仙子大开房门在等她,桌上摆着两只杯子,一只酒壶。
孟燕绥缓步进去,在她面前跪下,她不知如何开口,是否还能再叫她一声师父。
秋扇仙子率先开口,“燕绥,这些时日在外漂很辛苦吧,瘦了不少,但眼神坚毅,行为处事更得体,为师很是欣慰。”
孟燕绥垂下眼,饶是心中有万般心事要问却被秋扇仙子那慈爱的笑容淹没。
“这些弟子中,为师最中意你。正直,有担当,遇到事情不退缩,日后朝暮派托付于你,我也对得起师祖们了。”
“师父不是逐我出师门了?”
秋扇仙子轻轻拍了拍孟燕绥的手背,温柔笑着与她道:“你呀你,就属你最死心眼。你从小生活在山上,接触的也都是门派里的姐妹们,哪里知道江湖复杂,人心险恶?日后你执掌门派,少不得要与这些人打交道,你单纯可欺,岂不是要吃大亏?”
她谆谆善诱,娓娓道来,“为师想了很久,本该你及笄那年就放你下山历练的,却一直下不了狠心。这几年师父新伤旧疾不断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心想不再不找个由头将你逐出去,只怕晚了,误了大事。”
孟燕绥大吃一惊,“师父你怎么了?”她忙扣上秋扇仙子的腕脉,细软绵延,病入膏肓的脉象叫她跌坐在地上。
“为师强撑至此,已到了极限。”秋扇仙子长叹口气,目光黯淡。与先前意气风发,风姿绰约的美妇人形象截然不同。现在的秋扇仙子脸上洗去脂粉,朱唇不染,看着面色枯黄,萎靡颓败,活脱脱一个备受生活折磨的寻常妇人。
孟燕绥的眼泪簌簌落下,满腔的质疑和怨怼瞬间烟消云散,她如何能对着抚养自己长大,传授自己武艺的师父恶语相向?
“燕绥无能,没有领会师父的良苦用心。”
秋扇仙子摇了摇头,哽咽道:“为师一生无儿无女,不仅把你当做衣钵继承人,更看作女儿待啊。待为师死后,就埋在后山,万事从简,不必声张。每年中元节你也不必挂念着来看我,为师这一生也没为你做些什么……”
“师父对燕绥有着再造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秋扇仙子见她伏在自己膝头泪流不止,目露凶光,养这些人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孟燕绥用命来回报自己是理所应当的。她见时机成熟,佯作无意道:“为师听武当掌门提过一嘴,说是万不得已,不能用。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师什么都舍得下,唯独没有将你扶上马,再送一程,内心不安啊。”
“什么不能用?”孟燕绥起身擦去眼泪,“武当掌门是不是有什么法子能医治师父?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弟子也要为师父求来。”
秋扇仙子眼眶湿润,“为师没有白疼你,但,唉,滋事重大,不能让你为了师父去承受无端骂名。”
“为了师父,燕绥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真?”
“当真!”孟燕绥言辞恳切,态度坚定。
秋扇仙子这才缓缓开口,“魔宗宗主可医。”
孟燕绥一怔,魔宗?江湖正派所不齿,甚至除之而后快的魔宗吗?
见她不语,秋扇仙子眼底冷光一闪而逝,捂着胸口猛地咳了几声,她本就中了毒,阿祛给了她药,但毒性致命,伤了脾肺根基,便是续命也需要长时间修养,若要重新回到巅峰,简直天方夜谭。她这才几日的光景,一咳,便是大口的黑血喷了一地。
瞧着煞是骇人。
“魔宗乃,乃邪门歪道,为,为师……为师可不像武当那群贪生怕死之辈,为,为师就是死,死也不向他们求药。”
孟燕绥紧紧攥住秋扇仙子的衣袖,她的内心剧烈挣扎,在自己的坚守和师恩之间拉扯,割据,痛不欲生。
“你,你走吧……”秋扇仙子闭上眼,奄奄一息地靠在椅子上,心里却万分愤怒,若非阿祛说了,受蛊之人需得心甘情愿服下蛊虫,她可不会兜这么大圈子来演这样一出自降身份的戏码。
“师父,我……”孟燕绥低下头,五味杂陈,自己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剿灭魔宗那阵子,魔宗疯狂报复,门内姐妹落单被魔宗堵截,受辱失了清白,便一头扎进江中再没能回来。她眼睁睁看着的,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与自责折磨她至今,现如今又叫她去求魔宗救命,她,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你走!”秋扇仙子撵她,“师父想一个人孤独死去,劳烦你再多等几日,再来给为师收尸。”
“师父,师父你别这样讲,要是可以,燕绥愿意替师父去死,以报再造之恩。”
秋扇仙子心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一把将她推出去,嘭地一声关上门。
孟燕绥站在门外,阳光刺目,却叫她遍体生寒。她最终还是成为了那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师恩难报,她寝食难安。
站了好一会儿,房内再无动静,她只得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她心中惦念着逃出来的师妹们,想了想,还是按着地址赶了过去。
那是一间毫不起眼的破瓦房,门扇破损,门闩都折了半截。一条黑狗拴在院内的枣树上,见到人就狂吠不止。孟燕绥环顾四下,三间房接在一起,不知里面堆着什么,臭气熏天。她掩住口鼻,上前推开其中的一扇门。
里头横七竖八倒着许多豆腐模具,榫卯的接口翘起来,里头黑绿的汤汁滴滴答答顺着木桌落在地上。对面的窗户被封了大半,蝇虫乱飞,她一边挥手一边退出来。
隔壁那间空空的,地上有不少干枯的稻草,阳光洒了一室,墙壁蜘蛛网大的能网住人。
她心里沉甸甸的,想着只怕是白跑一趟了。正想着,脚下一滑,差点被一截烧火棍绊倒。就是这么点动静,靠近围墙的那间房里传来哐啷的声音。
孟燕绥赶忙跑过去一脚踹开门,里头挂着一幅一幅的白色粗纱,浆洗地不太干净,泛着黄渍。两三个人影在这些粗纱后头一晃而过,窄窄的一扇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声响,室内一暗一明,又是一暗,孟燕绥顾不上许多,穿过层层粗纱追了出去。
绕过一道小巷,又追着跑了两条街,就在隐约看到三个女子身影时,她们猛地一拐,待孟燕绥赶过去一看,这里是一处死胡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三个大活人怎么就忽然消失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三五个着锦衣的男子匆匆打巷口而过。孟燕绥下意识跟了上去,他们脚程很快,悄无声息来到一座大宅子跟前,四下环顾无人,轻轻一跃便翻墙进去了。
孟燕绥谨慎地绕着大宅子走了一圈,没什么稀奇的地方,约莫着是个四合院的大小,挂花瓦,涂白墙,不像个正经营生的地方。
她踌躇片刻,还是来到墙根隐蔽处攀上高墙,她知那几人都是好手,便不敢进去,只冒个头尖去听一听院内的动静。
里头的呼吸声有很多,但都很轻,光是听着就知道高手云集。只不知,这又是江湖哪一路的?就在孟燕绥觉得与自己无关正要退下时,一个男子的笑声叫她全身僵硬。
“你笑什么?”
“刘兄昨夜睡得如何?”
就是这个声音,她曾在一次雨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过,乍一听爽朗温厚,但那如沐春风般的言辞中却满是阴谋和毒辣。梦里那声音说着什么前言她没听着,但后语却无异于地狱回声。
他说,“玩剩下的,禁不住的,挑些个不识字的毒哑了卖给牙婆。再不济,戳瞎了眼,挑断手筋脚筋,趁夜扔出去,呵,倒便宜了那些个乞丐鲧夫了。”
饶是那一年她还未及笄,外面的冷雨拼命敲打着窗扉,意识模糊混沌,听闻此话都叫她既恐惧又愤怒。又等了会儿,突然觉察到一双布有薄茧的手顺着自己的小腿像蛇一样弯曲着,粘腻着往上爬。
她想睁开眼,想起身,却怎么也办不到。许是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亦或是身体本能地颤栗,那双手敏锐觉察到了,停顿下来,发出一声咦的好奇声。
这段经历她刻骨铭心,醒来后也曾深究过,却一无所获。她又跑去问师父,秋扇仙子罕有的斥责她春心泛滥。
话已难听至此,她难堪又羞愤,于是压进心底不再提。
今日忽然听见,那段记忆便翻墙越户蜂拥而出。她该离开的,但想看一看的念头一旦起了便难压制。
孟燕绥小心地向院内窥探,这一眼,撼动了她的认知。院子看着小,但实则只有一间草屋,余下的全是空地。空地上摆着几把椅子,正中首席坐着一个眉目细长的年轻男子,衣着华贵,瞧着阴柔好欺。
下首第一位的人正在说话,正是梦中的那个声音。与这个声音相符的俊朗容貌,高大的身材,笑起来两个酒窝,连看人的眼神都透着和善。
这么一个如此正派的男子,怎会行那等阴暗龌龊之事?孟燕绥心生疑窦,是不是搞错了?
“贤弟此番出京来此,所为何事?若需人手,为兄不才,也能调动万八千的人马做些扫洒的粗活。”
那男子笑了笑,目光不知在何处驻足,好半晌才接话道:“黎江兄客气了。我是奉义父的命令,出来为他老人家寻个颐养天年的好住所的,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南方多阴雨,湿气大,义父鼻子不好住不惯的。人年纪大了,清净久了想热闹,想着漠阳城连接三地交通,乃商业重地,吃穿用度上也方便些,这才找过来。”
黎江朗声笑道:“炎雪贤弟啊,到底是你思虑周全,这里南来北往,要什么都能寻得到。江南那处梅雨季节一来,衣衫都觉得湿潮,哪里能久居?”
刘炎雪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时,一名着三色锦衣的男子快速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刘炎雪静静听着,纹丝不动。大家都静候他开口,他却端起茶盏饮了口水,目光遥遥不知目的。
黎江终是按耐不住,出声询问道:“炎雪兄何事?”
刘炎雪收回目光,细长的眼睛像狐狸一般眯着,悠悠说道:“义父前几年大梦一场,醒来后发下宏愿,要做够九百九十九件善事。”
他侧过脸来看着黎江,那种认真,澄澈的目光叫黎江心里猛跳了几下。
“前些日子你送来的那些女子都带走吧,不必伤及性命。”
“不会不会。”
刘炎雪扫了眼手下,几人会意,转身进得屋内将两名女子领了出来。她们见到黎江等人吓得直往后缩,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人并非出自朝暮派,孟燕绥并不识得。
黎江扭头看了眼随从,随从并非面目可憎之徒,但他心底的恶影响了他的容貌,只看着就觉得难以亲近。他大步上前,笑着道:“你俩怎么私自离开了,快,跟我回去吧。”
“不,不,你别过来。”其中一个女子尖叫着往后推退,另外一个则噗通一声跪在刘炎雪的面前,磕头道:“求公子救救我们吧,我是淮安程家……”
那侍从似乎很怕她说出自己的来历,暴起发难,拔剑就向那姑娘后背心刺去。
刘炎雪广袖一拂,也不知是什么神兵利器出袖,寒光一闪而逝,一线笔直地血印从眉心直下颚轻易阻拦了他的杀招。
“近来食素,连只过墙的壁虎都不能断尾,更不提杀生了。”刘炎雪挑着细长的眼皮子对黎江道:“毕竟是你门内的家务事,本不该插手的。但今日还未行善,姑且因缘际会就落在这女子身上吧。”
黎江听着他柔软温和的话语,内心一阵激荡翻腾。刘炎雪阴柔却不娇柔,样貌虽不是顶上乘,但衬着他的疏离脱尘,已然叫人过目难忘。
“炎雪贤弟放心,哪怕是这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有损的。”
刘炎雪点头,淡漠地撑着脸,慢吞吞开口又道:“帮我找个人。”
“谁?”
“大蓟。”
黎江眉目微挑,却不动声色道:“这是何人?江湖哪个门派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红巾社总舵主。”
“啊?”黎江张大了嘴,十分讶异。“是那个近来十分活跃的红巾社吗?听说出钱出力,保住不少灾民的性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格外注意刘炎雪的表情,他的义父乃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如何看待这一民间组织,将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朝皇帝的看法。
然而令他颇感遗憾的是,刘炎雪的表情始终神游天外般,恍惚淡漠。
“炎雪兄怎么对这么个人感兴趣?”
刘炎雪支楞撑着头,缓缓转过来道:“我更对他身边那个拿剑的人感兴趣。”
何以一剑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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