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么久,突然雷雨大作。昏天暗地,伸手几乎难见五指。加之大风呼啸,好似要毁天灭地一般。新城内外集结的势力都躲起来观望天色,久旱逢甘露未必是件好事。
冯逆之二人躲在一处荒废了的庙前避雨,天之威,何等样的恐怖,人类渺小如斯,岂敢与天争?
青葵撑着伞站在她身后,两人静静站了会儿。青葵轻轻叹口气,冯逆之扭头看她。
青葵比划道:“为什么不去杀东方将军?然后挟持软禁高四叶?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的确不难。”冯逆之平静回道:“却没有必要。”
青葵面露疑惑。
“其实,只要高闻邸知道自己身份,他去找高四叶要兵权,高四叶定然会交给他。”冯逆之解释道:“难处在于一来高闻邸没有根基,看似握着兵权,实则权利被分散在几个末将军手里,无法调动。二来,他的身世一旦被捅破,恐怕就离死亡不远了。”
青葵微微了悟,“小姐想保住高闻邸的命,所以不能透露他的身份。但高闻邸软禁夺权又不能掌握实权,反而加剧了动荡,更难收归。”
“是啊。”
“可殿下催地这样紧,一直拖着……”
冯逆之默了默,她怎会不知,为了高闻邸而惹得殿下猜疑值得吗?
呵,当然不值得,她也没有这么大的慈悲心肠,更何况此一行太子是带着金鳞军出京都的,虽只有五千众,却精锐骁勇,誓死忠诚,届时太子硬取一线天,也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只不过损兵折将……
青葵一边收伞妥帖折好,一边望着冯逆之。“小姐还有顾虑吧。”
冯春生轻声笑了笑,低低念道:“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公子何意?”
“以我对殿下这么多年的了解,一线天之事绝不简单。而我只知其一,是局中一颗棋子,擅自行动会搅乱他的布局。”冯逆之凝眸远眺,雾气迷梦,像极了现在她的前程。“太子所图,可能不止眼前所见。我消息闭塞不知罢了,必然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大动干戈。”
“所以小姐你仍要去杀高大将军?”
“如不极力促成此事,只怕太子耐心告罄后,不惜血洗此地。这些兵马是他亲自来漠阳城的原因之一,更是迟迟没有离开的原因之一。”
冯逆之仰脸出神,长吁了口气,“雨下得这样急,就意味着难以持久。青葵你看树上,蚂蚁纷纷往上爬,这样多,远远看过去好像一股黑绳。蝼蚁尚且偷生,更悖论这一线天内十万之众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一身杀孽,却仍赤子仁心,属实难得难得。”
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冯逆之瞳孔瞬间缩紧,与此同时长刀出鞘,人已至庙堂正中残破了法身的佛像前。
佛前,一个老和尚笔直打坐,金铜大佛斑驳残破,原本闭着眼的地方缺了一块成了个黑洞洞的大窟窿,雷霆闪烁中,好似神佛睁开了眼,正冷冷地俯瞰眼前人。
冯逆之与老和尚一来一回间,二十招已拆完。老和尚捻着佛珠落在菩萨左肩,已没了方才的云淡风轻,气息略喘,却仍笑道:“好刀,宝刀,妖刀!但不配小施主。”
冯逆之见他是个戒疤和尚,且并无恶意,于是收刀回鞘,他早已在此,说明不是故意偷听,于是问道:“老和尚何出此言?”
“此刀本就霸气,又落在小施主手中,一旦小施主动怒,只怕一夜屠千众也不是不可能。”老和尚又念了声佛号,心有戚戚焉,“老衲观小施主面相,贵不可言,然而行至水穷处,命里却是有生死大劫要历。”
冯逆之砸吧嘴,似笑非笑道:“这么严重啊,看来从现在开始,我要杀够一千个人冲冲喜,破一破命数了。”
老和尚一愣,继而慌了,急忙摆手叠声道:“不可不可,老衲可不是这个意思。”
“要不怎么说搞算命还得和尚来,道士都是骗人的。我以前在街上遇到的道士们都只算卦不看相,说什么现在分文不取,留着以后来找我资助道观,鸡犬升天。”冯逆之嗤之以鼻,撇嘴斜睨老和尚道:“可能是怕说出什么大劫大难的怕我掀摊子吧。”
“命数天定,天命难违。”老和尚双手合十与冯逆之道:“小施主本是宅心仁厚一菩提,却为旁人所累,日后所造杀孽极重。不如现在就放下屠刀,与老衲一道回去修行如何?”
“老和尚,实话实说,你不会是看上我这把一瓢了吧?”
老和尚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嫖?不不不,出家人在菩萨面前不得胡言乱语。出家人四大皆空,阿弥陀佛。”
外面暴雨倾盆,寸步难行,冯逆之透过破窗看出去,到处一片灰蒙,水光接天,好似天地倾覆,混沌未开。她眯起眼笑着,笑意沉重不堪,她伸出手轻声道:“若当真四大皆空倒好了,可这穿指而过的微风,这下个不停的雨水,这坚实的大地和这颤巍巍不明的星火,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个世界的真实。我怎能否定这些存在?”
老和尚略显诧异,“施主也是我佛子弟?”
驿站旁的参天大树上藏着一个年轻人,揣着手躲在蓑衣下避雨。一列轻骑冒雨经过,啪嗒啪嗒的声音由弱到强再到弱,男子略抬着下巴,露出一双细细长长的狐狸眼,眼珠子随着人马移动。身旁的鸟儿与他一道望着,无声无息。
天上大团大团的乌云随着大风呼呼地移动着,天光一会儿大亮,一会儿暗无天日。但再大的风雨也都有过去的时候,天色渐晚时突然放晴了。
男子微微抬高斗笠眯眼看着西边的天空,波谲云诡,美得令人惊叹!
他继续揣着手,扭动身子抖落一地的雨珠,大致辨别了方位后就离开了。
远在前之外的京都也不太平,皇帝夜间饮酒失足坠下台阶,伤了龙体,三、四日昏迷不醒。消息被密切封锁,一众朝臣只道皇帝近来身体抱恙不再临朝议事,但大家仍旧每天按着时辰来,按着顺序排排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大太监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各自怀揣着心事打道回府。
可这种事,瞒得过大臣,却很难瞒得过宠信的枕边人。
怡妃挺着大肚子来求见过两次,徐公公都亲自出面婉拒了。然而挡地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怡妃再度托着肚子来时,手里握着陛下赏赐的马鞭,婢女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胳膊,一众人等躬身候在一旁。
徐公公甫一出门,怡妃的鞭子就甩了过来。不过可惜,她准头有限,鞭子连边都没挨着就落地了。她自己还气得不轻,掐着腰,气喘吁吁怒斥道:“狗奴才,还不滚开?”
徐公公年纪也大了,但面皮依旧白净,没有沟壑纵横老态龙钟,似是笑了笑,稳如磐石般回道:“娘娘息怒,仔细动了胎气。陛下已就寝,谁也不见,娘娘请回吧。”
自服食仙丹后,以往皇帝三天不临朝的情况也是有的。只这次,宫内隐隐有种大事发生的感觉,看着宫女,太监们成群走过时,总觉得他们在交头接耳低声细语传播着什么信息。怡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惴惴不安,敏感又暴躁,一刻也等不得,必须要见到皇帝。
“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宫也敢拦,来人呐,将徐公公拖下去乱棍打死。”
人群静极了,各个都屏住呼吸,深怕祸延烧身。
徐公公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站着,终于在云彩飘走,露出明月时掀起眼皮子与她对视。
“老奴不过奉陛下旨意行事,娘娘何须强人所难。”
怡妃本就在孕期,难以调节自己的情绪。平日里就为了一点琐碎小事能将宫女打死的脾气,更不提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太监拦在门外。顿时心头怒火中烧,掐着婢女的胳膊歇斯底里喊道:“御林军呢?姜寒光还不快给本宫滚出来。”
闹这么一出,按常理来说御林军早该来了,可四下静悄悄的,连日常巡逻的御林军都不见踪迹。
怡妃气得不轻,左右看了看,一股狠劲上来了,一把甩开婢女的搀扶,自己挺着肚子,手握马鞭,一边往前走,一边咬着牙恶狠狠地从牙缝里吐出话来:“本宫肚子里怀着龙种,谁敢阻拦本宫?”
徐公公仍旧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待怡妃走得近了,将将是有了些许把握后,就迫不及待往徐公公身上抽了一鞭!她一个矜贵又不通晓武艺的女子,怀胎月份又大了,身子沉,全身虚浮,便是卯足了劲,那一鞭打在身上又能有多疼?
她看着徐公公纹丝不动的样子,一股被藐视的怒意无法遏制,怡妃不顾肚子隐隐发紧,强撑着走过去,迎着他隐含轻视的眼神,倾尽全力地往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狗奴才好大的胆子,本宫也是你可以直视的吗?”
徐公公眼底是冷冷的光,缓慢地躬身退至一旁,阖着眼,口中淡淡道:“娘娘恕罪,仔细凤体。”
“本宫要你一个奴才操什么心,待本宫见到陛下,看如何治你的罪,还不快滚开!”
徐公公没有做声,却也没动。
这时,屋内传来陛下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平,“徐公公乃奉朕的旨意,何过之有?”
怡妃娘娘猛地停住脚,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地神情。单手撑着后腰,再次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您连我也不见吗?”
里头许久没有动静,久到好像方才的话是出现了幻听一般。怡妃身子沉,站久了就会胸闷气短,骨头到处都是卡吧的响声,她捂着胸口,细细的眉头拧得好像尚未长成的蜈蚣。
“陛下?”
“都退下,徐公公你过来。”
“嗻。”
徐公公应了一声,缓步走过去,怡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道:“陛下为何不见本宫?是你这个阉人在陛下耳边嚼了什么舌根吧。”
“你有何目的?你是谁的人?你想害本宫和本宫腹中的龙子吗?”
看着怡妃不受控制狰狞肿胀的脸庞,徐公公眼中有着怜悯之色。怡妃被他的怜悯刺的心脏一抽,顿时冷静下来了。
她理了理衣衫,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帕子落在地上,然后笑了一声,“本宫身子沉,这掉的东西可不得了,乃太后赏赐给本宫的。唉,只是本宫好半天捡不起来,劳驾公公帮个忙吧?”
徐公公只得弯下腰去捡,手指才捏上帕角,怡妃抬起脚朝着他的手用力踩了上去。她似是嫌弃自己力量微薄,踩地不够疼一般,像碾垃圾一般暗生生地转了半圈。
直到徐公公捡起帕子,怡妃才露出舒心的笑意。“呦,原是掉了块手帕呀,既不是太后娘娘赏赐的,那便罢了。晦气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徐公公低垂眉目,直到怡妃一行缓慢地走远后方才抬起眼帘。一旁伺候的小豆子手忙脚乱地过来跪下,徐公公将手一松,帕子落在小豆子手里。他就着小豆子的衣服擦了擦手,指骨血未干,在粗布衣衫上一擦,又斑驳淋漓。他低头瞧了瞧,也不再做处理,一转身大步进了寝宫。
小豆子没得师父的吩咐,一时不知该拿这帕子怎么办,从前,这些沾着血的东西向来是由雪师兄办的,可他已被逐出皇宫好久,也消停了好些日子,现在怎又出了这样的事?
是啊,怎又不太平了?
今夜真漫长啊,小豆子被一把刀挟持在廊下。他不过是出个恭罢了,怎么就会被刺客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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