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负手在房中来回渡步,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向窗外。云还与月在,风共松幽眠。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眉目渐渐阴沉,忽地一拳砸在门框上,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口中喃喃自语道:“不知宫中情形如何?怡妃啊怡妃,若不把握这次时机,一旦陛下崩了……”
他摇着头,眼眸里尽是狠厉。“帝崩而无子嫔妃殉葬,她这个时机产子,很是凶险。”
“女儿啊女儿……”相爷忽地感怀万千,眸中厉色瞬间消散,满是优色,“不知你现在正在何处为太子爷卖命?爹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为了保全岁寒,却是叫你一个女孩子疲于奔命打打杀杀,是爹无能啊。不过,现下时机已至,便是豁出这条老命,爹也定要博一把。”
而此时,他的女儿正躲在破庙里避雨。
雨渐渐止了,天地一清间。冯逆之走出去伸个懒腰,扭头与青葵道:“走吧,他交代的事不办妥可就麻烦了,高四叶啊高四叶,天要收你尚可一争,他要你死,我也只得送你一程。”
青葵沉默着背好伞,两人才抬脚,老和尚出声道:“小施主,你刚才说要杀谁?”
“嗯?”冯逆之挑眉,“这你也要管?”
“非老衲多事,只是忽地想起,老衲要渡之人也要去杀他。这世间巧合的事真多,正巧老衲闲来无事,愿与小施主一道去看看。”
“不了吧,又不是杀鸡杀猴,有什么好围观的。”冯逆之蹙眉,“不过你说谁也要去杀他?”
“阿弥陀佛。”老和尚闭眼念佛号,“佛缘深厚之人……唉,小施主,稍等小施主。”
见冯逆之毫不犹豫掉头就走,老和尚忙去那拿起搁在一侧的法杖,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施主的脾气太急躁了,这样不利于清修啊。”
三人行地很快,天色将黑时分便赶到城外三十公里的驿站。瞧着荒废了许久,屋顶塌了半片,门扇半扇开合,绕是如此,未至站旁也能听见屋内沉闷的呼吸声。
有粗有浅,有绵长有细软,此起彼伏,当有不少人藏在里面。
冯逆之远远地停了下来,迎着那些躲在暗中窥视的目光坦然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歇脚。
“何不进去讨杯水?”老和尚杵杖问道。
“干嘛进去讨?这里不都是。”冯逆之指着脚边大大小小的水坑头也不抬地回道。
老和尚念着佛珠低头四顾,舔了口干裂的唇瓣,站着看了很久,然后放下佛杖,当真双腿跪地双手从水坑里捧起水来饮了一口。
“甜吗?”
老和尚许是渴极了,又饮了两口方才起身与冯逆之道:“解渴罢了,谈什么甜不甜。”
“那,解渴了吗?”
老和尚重拾佛杖,手握佛珠,闭目念了句佛号,慢声道:“已解渴。小施主宅心仁厚,怕我等携兵带甲惊扰了那些无辜百姓不肯前去讨一碗水,老衲心感宽慰,十分感动。快,两位小施主快些喝吧。”
冯逆之四下望了望,一边反手去摸后腰上别着的布袋子,一边叹口气附和道:“是啊老和尚,他们自己都渴地恨不能啃树皮嚼出汁来,咱们习武之人,怎还好意思去抢是不是?”
她掏出个牛皮水囊来,扒开塞子灌了一口,长长舒口气,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道:“真甜。”
老和尚猛地睁开眼,一张慈祥的面皮上有粗大的青筋在额角隐隐跳动着,他憋着气,许久长长呼出,一转身坐在另一条田埂上,再度闭上眼不断掐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唉,天快黑了,不知高闻邸吃饭了没?时间可真快,一晃月余。”冯逆之碎碎念着,顺手拔了跟狗尾巴草在手里甩着,静静等青葵喝过水,修整好,这才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赶路。
老和尚修养极好,又默默跟了上来。
冯逆之行至城墙时突然停下,对老和尚道:“我如此戏弄你,作何还要跟着?再说什么佛缘深厚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老和尚轻叹口气,“小施主说戏弄,不知何出此言,便是你自己饮的那只水囊,里头装的不也是方才的雨水,与老衲饮的有何不同?再说跟着,我一个老和尚又能图什么呢?”
的确,那水囊里的水是下雨时冯逆之挂在树上接的雨水,她们风餐露宿时常饮溪水,饮河水,那里牛马共饮,或上流浣纱洗衣,顽童便溺时常有之,相较而言,去喝一口水洼的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逆之见戏弄被识破,眯起眼,这才认真问道:“你说你所渡之人,是何人?”
“老衲听人叫起过他的名字,好像是刘炎雪。”
“是他!”冯逆之眉峰一挑,心道怎会是他?他乃徐公公门下,生性冷淡寡言,除却徐公公使唤,轻易不会露面。他来一线天杀人,定然是受了徐公公的指使。
只是,徐公公怎知一线天?怎知高四叶?又是怎知太子有所图谋?
这些个问号自己断不可能自己瞎琢磨出来,事不宜迟,只消亲见他本人一问便知。
冯逆之再不迟疑,直奔着大将军府而去。
不过月余未来,这里竟模样大变。原本修葺整洁的庭院荒草野蛮生长,朱漆红柱斑驳,还有些偏僻的厢房成了断壁残垣,似是走水痕迹,处处有被烟熏过的痕迹。
老和尚自打进了城一路见了太多惨事,终于在距离高府不足十里路的地方驻足,他准备起坛作法,超度亡魂。
分别时,老和尚对她再三叮嘱,不可多造杀孽。她嗯嗯地应付着,终于叫老和尚忍不住泄了天机。“依着清规戒律,老和尚本不该占星卜卦,搞异巫之道,奈何事关千千众之生死,老衲不能见死不救。”
“小施主,凡事讲求物极必反,万不可因己一时怒起而屠戮百姓。”
冯逆之不以为然,只道他危言耸听,啊啊两声便离开了。此时一见大将军府落败至此,心中不由升腾起危机感来。她将青葵安置在门口处,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自己则大步走进书房内。
然而里头空荡荡的,桌上落了一层灰。
冯逆之正拿手指抹了下桌面,下一秒,她眼眸陡然一缩,长刀便反背在背转了两圈。随着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冯逆之破门而出落在院中。与此同时,一袭朱樱色人影紧随其后冲了出来。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书房塌了大半,带起的灰尘漫漫遮天,让人忍不住眯起眼,掩住唇。
“你怎么离京的?”
“你不也是。”
冯逆之抿唇,“我是奉太子之命出来办差的,你呢?”
刘炎雪始终睡眼惺忪般半阖着眼皮子,看人的时候眼神很钝,柔柔软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看看是不是必须和你交手。”
面对冯逆之的坦然,刘炎雪语调微提,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轻柔回道:“许是不必吧。”
冯逆之归刀入鞘,挠挠头,与他道:“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伙江湖人干的。”他凝眸沉思,揣着手仰头略略回忆道:“为首的是个女子,带走了一个男子。”
阿祛?冯逆之有些讶异,她竟真的回来了?还带走了高闻邸?唉,冯逆之暗暗叹口气,若高闻邸真死在她手里倒不知是福是祸了。“那高四叶人呢?”
刘炎雪半阖着眼摇了摇头,两只手始终踹在广袖中,“不知。”
“那你不去找,留在这断壁残垣中做什么?”
“守株待兔。”
看着刘炎雪回答地理所当然,冯逆之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没见过这样的人,整日里懒懒散散提不起干劲,慢半拍地回应别人的话,还天天像个老农民一般揣着手,啧,难怪皇帝一见他就气,打发了去冷宫守门。
暗自腹诽完,冯逆之背着刀绕回大门口,远远便青葵撑着伞笔直地站在那里,腰悬佩剑,面若桃李,宁静如一株遗而独立的莲。
“站这么直做什么?不累啊。”冯逆之边走边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
青葵将伞轻轻放在脚边,比划手势道:“师父说,不能因为独处就放浪形骸。”
“是吗?”冯逆之笑得勉强,眼前人与当年所救之人再不能精准重叠,渐渐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个孤独的,被抛弃的,被囚禁的哑童,一转身成了被呵护,看重,庇护的女孩子。连眉眼都带着被珍视的矜贵,她努力按照白衣希望的样子成长,双向奔赴,焉有不成之理?
冯逆之颇感欣慰,笑道:“待遇见白衣,你便随他一道回去吧。”
青葵眼里的神采瞬间熄灭大半。
这时,街上忽地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人们从各处朝着街口菜市的空地上聚集。孩童脸上满是雀跃,跳着笑着很快没了身影,连老翁亦杵着拐杖蹒跚着往前赶。
冯逆之与青葵对视一眼,青葵拿过伞与她一道尾随着人群来到菜市口。
这里搭着简易的棚子,鳞次栉比,一眼望去足延伸了有二里路那么长。大家聚在一处,人头攒动,本该又挤又乱的,但两人旁观站了许久,发现大家都规规矩矩排着队,女子一列,挎着竹筐,男子一列,空着手,孩童一列,也是唯一吵闹的一列,你戳我,我掐你,笑着蹦着,却也不乱。
不多时,随着一声震天响的铜锣声,士兵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开。”
随着这声响起,士兵们持戟后退,露出棚子真容。里面搭着长条案,案上摆着油纸包裹好的物件,大小均匀。案几旁的地上有大缸,里头是半缸白花花的大米。着布衣两个男子抬起身后的麻袋解开绳头往里面倒,是些碎的小米粒和细糠。倒完后,一旁光着上半身膀大腰圆的大汉抄起铁铲进行翻搅,直至翻匀后,左侧持红三角旗的士兵猛地一挥,人群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继而,分发物资一事正式启动。
冯逆之眯起眼遥遥望着,那布衣们身着绣着白家字样的衣物,后仓车马番旗,俱是一个白字。
她耳中隐隐听得有马奔跑的声音,侧脸去望,不过片刻,道路尽头处便出现了几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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