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炎雪阖着的眼皮子略略扬起,黑色瞳仁清亮,映照出冯逆之不爽快的臭脸。他依旧揣着手,淡淡回道:“我来杀。”
冯逆之侧身让过,扬着手叠声道:“来,来,你来,我看你杀好吧。”
刘炎雪默了默,倒是没料到冯逆之居然这么爽快地同意了。他喉结滚动,似是轻叹口气,拢起的袖管微微一动,丹若突然扬声道:“冯公子,将军虎符在我手里。”
不待冯逆之诧异,刘炎雪已出手了。修中寒芒点点如星,直刺高四叶的胸口。冯逆之要救已是来不及,只得拔刀冲着刘炎雪的后背砍去。
刘炎雪的眼眸一沉,并未回身格挡。冯逆之这一刀力量极大,他手无重兵器,无法匹敌。脚下似有风助,足尖轻点,细腰弯折,须臾间人已滑出几米开外。
他再次揣起手,细细的长眼耷拉着,抿唇望着冯逆之无奈发问道:“你何时变得这么不讲信用了?”
冯逆之懒得理他,冲着丹若急声道:“姑姑此话何意?”
丹若施施然走上前来,对着高四叶委身行礼后才平静地开口。“此间内情冯公子无需多问,你只需拿出另外半块虎符,若合之为一,这处军马便可听其差遣,调动,收归您所用。”
最是平静自持,才越是彰显了话语的力量。
她略侧身与高四叶道:“大将军,这个决定丹若来做,我只问一句,高将军可愿听从差遣?高家军的大旗悬挂了这许多年,猎猎如帜,风雪不动,还能否取得下来?”
丹若不曾疾言厉色,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似重锤,声声敲打在高四叶的心房。轰鸣剧烈,不亚地裂山崩之势。
这么多年,他手中并无号令军马的虎符这件事终于被公之于众了。从前念书时瞧见过一句话,叫做刀头剑首度春秋,欲杀何当有百身。那时轻哂,何惧之有?但当亲自为之,说日日如芒在背已属微言。他颓然滑坐在地,手中虎头刀亦随之哐当落下。
一瞬白首,原不是作伪。高四叶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佝偻老态,像个被生活重拳击打伤痕未愈的蹒跚旅人,卸了装备,到处都是软肋。
“高将军,此事非同小可,您可有什么辩驳?”冯逆之虽这么问,心里却如明镜,且不说丹若既然敢说,便是看高四叶的反应亦知此事当真。
高四叶怅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找了大半辈子的东西,竟在丹若姑娘手里。呵,殿下当年为何不肯信任老夫?如此作为,岂不是叫老夫容颜扫地,尊严尽失吗?殿下若要属下的命,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只消一言,我高四叶若贪生苟且,就不配为人!”
丹若轻叹口气,抿唇欲说些什么,张开口,又闭上。垂眸思量一瞬,终于道:“其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高将军若耿耿于怀,此间事了,丹若一一为将军细禀。但眼下事多急杂,不宜过多纠缠。冯公子稍待,丹若去取虎符来。”
见她离开,冯逆之脑中如风暴般极速思量。余光一瞥,却见刘炎雪如鬼魅般身形一闪再度朝着高四叶奔去,她展臂轻抬,目光一凛,弱水身背贴着冯逆之手臂直下,利刃逼其项颈。
刘炎雪岂会没有设防,修长的两根手指去迎那弱水寒芒,一捏一送,便卸去七分险。冯逆之刀法纯刚专狂,刀即已出,其势迅猛,以身带肩则动,但见他两指捏住刀背,余手化指为掌直贴他前胸。
刘炎雪另一只手抽回防守,细指间点点寒芒闪烁,不避她攻势,直击面门。冯逆之眯眼,这才看清,刘炎雪的武器原是一根细链,其上四根玄铁针。如戒指般圈在指上,随着他的抓握展挺而变换袭人角度,端的是心随意动,防不胜防。
冯逆之不敢托大,撤了当胸一掌,与他含胸切腕,推了几局小擒拿手后,丹若托着一只锦盒回来了。
除却刘炎雪淡漠如常外,所有人都是屏气望过去。冯逆之最是心焦,一双眼如沉浸寒潭,陡然生出一股挡我者死的气势来。
刘炎雪敏锐如猫,甫一觉察出便生了退意。但冯逆之悍勇霸道,内力强催之下弱水发出轻颤嗡鸣,刀身隐现一道闪纹。刘炎雪目先视刀刃横切向内,继而两指一滑,不由心中大惊,然而冰凉的触觉只是一贴即离,紧接着弱水贴其背回旋入鞘,冯逆之右臂微曲左手反抓他肘,先切后托,刘炎雪便不受控制地被她扭过身迫着半跪在地。
此时,门口出现第四名侍卫,他被室内的情形震惊了,无措地来回张望,结结巴巴道:“禀,禀大将军,西南方的深山突然轰鸣,侍卫登高查看,竟,竟是那山塌了一半,不知,不知是何缘故。”
高四叶听闻如丧考妣,登时红了眼眶。
刘炎雪轻声与冯逆之道:“山塌了,那暂且也不是非杀此人不可,我且去看一看再做打算。”
冯逆之松开手,这里乱成这样,她倒求之不得刘炎雪去看一看呢。“去吧,去吧,记得回来与我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保不齐是什么动物渡劫失败了,多新鲜,好有趣,我爱听。”
刘炎雪似是笑了,细细长长的眼尾扬起,揣着手,身形一闪,人已瞬间挪出门外。
这边丹若扣动机关,木盒里的机扩发出轻响,吧嗒一声,木盒盖子弹开一道裂隙。她将盖子完全地掀开,金丝绒的底面上赫然躺着半片虎形铜制品。
她眼眸里全是沉静之色,没有悲喜。这些年她将自己囿于此地反复磋磨,现如今心结已解,再没什么事可以轻易触动她的情绪。“冯公子,虎符何在?”
冯逆之下意识摸了下赭色绡,忽地忆起信物已交给东方魁,现如今两手空空,倒不知该如何印证自己的话了。
正愁眉之际,高四叶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帕帛。
“那日老夫与东方魁因此物发生争执,他愤而出走不知去向。”
冯逆之默默接过来平平整整地摊在案几上,丹若走过去将左符企口位置对准放好,众人眼巴巴望着,但见丹若柳叶眉尖微蹙,扭头对冯逆之道:“企口验合,当是一块。”
她顿了顿,委身跪下,肃容朗声道:“吾等十万众,愿听太子殿下差遣。”
冯逆之却看向高四叶,高四叶闭目长叹,“老夫已是无用之人,公子又何须在意老夫跪不跪?”
“非也。”冯逆之走过去将他扶起,甚至贴心地掸了掸他衣裳的灰尘,“还得劳烦高将军出面解决方才布施物资一事,将军大可放心,高闻霁不出一个月,必定携昭而返。”
能够扰动高四叶心绪的,这世上也只唯一的血脉高闻霁了。
果然,高四叶灰败的眼珠子动了动,“当真?”
“当真。”
他苦笑一声,“公子才思敏捷,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与管家一道出门去了。冯逆之目送他离开,与青葵道:“你跟着侍卫,去瞧一瞧高闻邸的情况。阿祛善用蛊毒,想来与你棋逢对手,正好切磋一番。”
也是,青葵出身唐门,怎会落了下风?她拿过伞,亦是离开了。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丹若与幽幽转醒的银莲,冯逆之好整以暇坐在椅上,目光灼灼,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丹若姑姑何事为难了,现在可以说了。”
“小公子笃定我有难言之隐,必有所求吗?”
冯逆之不语。
丹若笑了笑,抬手将碎发挂于耳后,深吸口气,抚了抚下巴蹭在自己膝边银莲的发顶,安抚道:“谢家深陷莱城泥淖,且不说现在不宜过去,便是去了,也定做不到能完全地掩人耳目。咱们对冯公子固然了解不深,但我观她年纪虽小,却行事果决,作风坦荡,并不是表面的浪荡随性,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她顿了顿,颇为苦涩,“况且,咱们等不得了。”
银莲早哭得不像样子,又本是个性子软,没有主心骨的弱女子,好不容易重回自己主子羽翼下得到庇护,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旁的心思,一切全凭丹若做主了。
“小姐……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说什么傻话。”丹若轻拍她发顶,缓了缓情绪,下定决心般抬眼望着端坐在首的冯逆之,“银莲她……”
“嗯?”冯逆之疑惑地扬眉。
“她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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