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恭贺之人络绎不绝,武贞锦毕竟是闺阁女子,不便在外久留,陈夫人借着让她去后厨查探点心数目的由头,助她自婚宴中脱身。
武贞锦临走时,韩聿特意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一会儿见。”
武贞锦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回了房间,刚一进屋,就望见屋内的紫檀桌上端正的摆着两小坛酒,酒坛边是韩聿留下的熟悉字迹:今夜亥时,共饮一盏梅花酒。
信笺精美,边缘绘着几朵盛放的梅花,武贞锦浅浅一笑,将那梅花信笺夹在了常读的《史记》之中,回身走到桌前,打开一坛梅花酒,酒香扑鼻,果真是他们之前酿的,埋在寒山寺梅林之中,准备做表兄贺礼的那几坛。
她犹记得,当初韩聿与她共酿此酒,相约表兄成婚之日共饮。当日她不过是借此手段勾引韩聿,谁知他竟将此约定一直放在心上,不仅不远千里从辽州赶回来,还特意将梅花酒自寒山寺中挖出。
赤玖见小姐今日饮酒过量,伺候武贞锦梳洗后,便敦促小姐早早睡下。
可武贞锦与韩聿有约,自是不肯。武贞锦又不敢告诉赤玖真相,生怕赤玖又要在她耳边念叨“男女大防”之类的话,最后只好佯装睡去,待赤玖离开,才悄悄起身再度梳妆。
为了不惊动赤玖,武贞锦只点了两三支蜡烛。
镜中人面容舒展、眉眼含情。
武贞锦发尾尚残留几分湿气,她细致擦到半干,又仔细涂抹上桂花油,将发尾凑到鼻子前轻嗅,见发丝间没有残留半分肘子的油腻气息,只有扑鼻的清香,这才满意的挽了个发髻,选了几支新制的珠钗。
武贞锦将心爱的衣衫摆满床榻,选了又选、换了又换,举着衣衫对镜自揽时,、陡然一惊,镜中人怎会这般小女儿情态,似坠入爱河般兀自欢喜。
“不能如此,守好本心要紧。”
武贞锦惊慌的将发间的珠钗换下,又随手选了件朴素衣衫,捂着跳动不止的心脏,安慰自己:“都是假的,你是为了复仇接近他,你只贪图他的权势。你不爱他,你一点儿也不爱他。”
武贞锦枯坐在软榻上半晌,直到前院的嘈杂声止息,夜晚再次归于寂静,她那颗蠢蠢欲动的春心才被强行抑制,被幸福冲昏的头脑也逐渐回归理智,对未来的恐惧也清减了几分。
可随着亥时的临近,武贞锦的心跳复又加快,她急躁地走到房厅之中,倒了一杯冷茶,刚想饮下,手中的茶盏便被人抢去,来人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今夜你饮了那么多冷酒,还是莫要贪凉的好。”
武贞锦透过月色,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韩聿,心跳漏了一拍,她本以为她并非深情之人,可是如今夜深人静之时,阔别许久的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才明白,思念藏在深处,只是她不曾发觉。
如今见他一切安好,那思念似决堤之水,汹涌而来,令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韩聿见她慌乱地垂下头,了然一笑,放下茶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毓儿,我好想你。”
“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你要回来?”
“回程前,我先回了趟京都,向父皇求得赐婚的圣旨。我怕路上耽搁行程,便没提前跟你说,免得你日夜挂心。”
韩聿胸腔传来的阵阵轰鸣,武贞锦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情绪渐渐平复:“皇贵妃娘娘身体可好?”
韩聿轻嗅着武贞锦发丝传来的阵阵幽香,感受怀中温软的人儿带来的细致关怀,便觉得这几日夙夜赶路的辛苦皆消散了。
“母妃现已好转,多亏了你的药。只不过许是母妃沉疴已久,病情时常反复,尚不能全然安心。”
武贞锦细致询问了皇贵妃的近况,心中渐渐生了几丝困惑。
医者仁心,她自是不敢连脉都没摸过,便擅自找叔父商量药方。一来若是没有细致的脉案,她自是无从下手:二来皇贵妃身份贵重,若是用错 了药,她与叔父自是难逃责罚。
因此在设计韩聿之前,她早央求叔父替她找叔父的师兄——当朝太医院院首许俊勉要到了皇贵妃近三年内的太医院脉案。后又尽心寻得叔父珍藏的药方,结合脉案记录的症状进行调整,这才配得丸药进献。
按理说,现今皇贵妃已服药许久,早该有了起色。
非她自负,她虽年轻,医术却精,虽不比华佗再世、药到病除,可皇贵妃娘娘的病却也不该如现今这般时常反复。
除非——脉案有假,或是有人下药。
“按理来说不该如此,我当真需要亲自为皇贵妃娘娘把把脉,否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用药。殿下......”
武贞锦刚想继续说话,韩聿便揽着她的腰肢纵神飞上屋顶,武贞锦下意识搂紧韩聿腰肢,稳坐在屋檐之上时,她尚有几分惊魂未定,嗔怨他这般鲁莽。
韩聿则笑着躺倒在瓦片之上,望着空中皎洁的一弯新月,只是那双如清泉般的眼眸之中藏着无尽的无奈与挣扎,面具之下的表情也满是苦楚:“毓儿,我想带你回京都,见一见母妃。”
望着他藏满心事的眼眸,她选择了沉默,未曾开口去问,为何现如今皇贵妃膝下唯一尚存的皇子将要成婚,她竟然连一封家书也无,也不曾派人前来关切一句,或是为她送来一件首饰做恩赏。
若是皇贵妃嫌弃她的出身故意无视也就罢了,可是似乎并非如此,她并不是不在乎她这个孤女身份的未来儿媳,而是不在乎她的儿子,不在乎他的脸面与死活,狠心的任由他在世间苦苦挣扎。
武贞锦躺在韩聿身侧,将手轻掩在韩聿的眼眸之上,掩耳盗铃般藏起他眼中的复杂,轻声哼唱起记忆深处的曲调:“远山新月升,岁岁不近同。望月思故土,今有几人逢。”
这是她记忆深处的童谣,也是幼年突发高热,义父深夜背着她走在豺狼虎豹遍地的山间小路上,为她壮胆时唱的童谣。她被高热折磨的不省人事,义父一边沙哑着嗓子唱着童谣,一边连摔带爬的背她下山求医问药。
那是在寨子里的孩童中传播甚广的病症,五日内一连要了三个孩子的性命。姨母都不肯冒险深夜下山带她看病,义父却不顾众人阻拦,冒着被官兵缉拿的风险,背着她赶了一夜的山路,保下了她的性命。
大夫几次感叹,若是再晚几个时辰,她必会命丧黄泉。
直至今日,她都记得义父宽广的脊背上渗出的汗水和天上那一轮如今日一般别无二致的弯月。
义父早已不在人世,她大仇始终不得报,只得尽心蛰伏,静待时机。回京都一事,她等了太久,久到她已经快要失去耐心,恨不得亲自手刃仇人,为红炉寨六百六十七条性命报仇雪恨。
韩聿耳边传来阵阵歌声,被封存的记忆被唤起,他的眼睫轻颤、泪珠滑落,他陡然委屈的将武贞锦拉入怀中,一手揽住武贞锦的腰肢,一手揽住她的后颈,红唇相接,他脆弱地唤了声:“姐姐。”
武贞锦本就陷入回忆之中,眼眶蓄满泪水,韩聿这一番突然袭击,令她措手不及,泪珠接二连三的打在他冰冷的面具之上。
这一吻绵长却割裂,他尽心索取,她拼命躲藏。
明明是降旨赐婚的喜日子,被赐婚的两位新人却流着泪,如受伤的小兽般彼此啃/咬,似是要将对方拆入腹中,才肯罢休。
一吻毕,谁也没问对方为何事失了理智,为何事泪流满面。
本该甜蜜的月下初/吻,现如今被两人唇上的伤痕沁上血/腥气息,换来了两人无尽的沉默。
第二日一早,因新妇要到堂前敬茶,赤玖早早来唤自家小姐起床观礼。
赤玖刚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屋内乱成一团,似是被人劫掠了一般,她家小姐睡在摆满衣衫的床榻之中,凑近一看,唇上还有一块刚刚结痂的新鲜伤口,明显是被人咬的。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赤玖焦急地试图摇醒武贞锦,武贞锦昨日与韩聿夜会,又喝了那么多酒,今早起身自然是头痛欲裂,她妄图再睡上半刻,却听见赤玖有些恼怒地质问:“您昨夜去干什么了?小姐!您快醒醒!”
武贞锦不愿解释,却也再不能睡下,只得无奈起身,她是铁了心不与赤玖纠缠,无论赤玖怎么唠叨,她都一概不辩驳,只闭着眼任由赤玖为她梳洗打扮。
赤玖尝试数次,也盖不住小姐唇上那明显的疤痕,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她有些焦急的埋怨:“小姐,这疤痕太显眼了,口脂根本就遮不住呀。”
武贞锦望着铜镜中她唇上明显的伤痕怔愣片刻,月光下、屋檐上的一吻,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那干脆就不遮了。”
武贞锦不耐烦的起身,转身朝着正堂方向走去。
赤玖忠心耿耿、一心向主,从衣橱中取了一方素白面纱,忙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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