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贞锦坐在凤辇之上,耳边的东珠随着凤辇的行进而微微晃动,想到刚刚和韩聿殿前相见的场景,她总是有些心绪不宁,不过万千思绪最终皆因为韩聿还活着的事实而烟消云散,她的心情不自禁雀跃起来,眼眶止不住的发热。
不同于武贞锦的兴奋,小皇帝则被韩聿的死而复生吓破了胆,变得风声鹤唳。武贞锦尚且因为韩聿的出现而无法集中精神,象征性的安抚了他片刻,给他亲自开了一副安神药,哄着他喝下,小皇帝白日便在寝殿睡下,武贞锦才得以脱身。
近日天气转凉,可武贞锦套着厚重的朝服行进在宫道上背后却生了一层薄汗,因此裴朗拦住她的去路想跟她汇报小皇帝近日课业情况时,武贞锦就近选了一处凉亭纳凉。
裴朗心思细腻,任太傅一职游刃有余又兢兢业业,小皇帝的课业每日的情况都记录的一丝不苟,武贞锦查阅起来也十分简洁明了:“劳太傅费心,陛下刚登基,还需尽快学习朝中政务,最近的课业还是先适当调整,莫要累坏陛下的身子。”
“臣会尽快调整,绝不会让课业累及陛下龙体。”
“哀家乏了,太傅先退下吧。”
裴朗刚转身离开,握着书本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转身跪在武贞锦脚边。
武贞锦原本刚要起身,却因他突兀的动作坐了回去,将脚谨慎的往回收了收,有些不解地问:“太傅可还有其他事要回禀?”
裴朗挺直身子,直视武贞锦水盈盈的双眸,斟酌道:“娘娘,臣让您的心不安吗?”
武贞锦被这话说得一愣,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娘娘为何日日让人监视微臣?是臣不够忠心,让娘娘怀疑臣会背叛娘娘吗?”
武贞锦没想到裴朗一介书生居然会如此警觉,能察觉到绿领卫的监视,干脆不再遮掩:“裴大人,你位居太傅,陛下由你一手教养,本宫谨慎些,想必你能理解吧。”
裴朗怎会不明白,先帝殡天那日,太皇太后在火场中不慌不忙的举止十分怪异。
事后他曾暗中查探过陛下的尸身,那火将陛下的尸身烧得十分均匀,陛下手指关节松弛,全然没有寻常丧命火场之人那般挣扎、扭曲的姿态。
能烧出那样的尸身,无非就两种可能,一种是火燃起时陛下就已经殒命,烧一具死尸自然不会挣扎。另一种可能是陛下被人下毒,限制了活动能力,被活活烧死。无论是哪一种,武姑娘都难逃干系。
她如今派人时刻看着他,便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她心中不安,才会怕他跟外人多嘴。
“娘娘,蜀地初识,是您资助微臣上京赶考,微臣曾答应过您,功成名就之时,会满足您三个愿望。您可还记得?”
武贞锦垂眸,语气冷淡:“记得。可是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你满足我的心愿。”
裴朗察觉出她语气中微妙的苦涩,笑着抓住她细嫩的手,放在他的颈间,摆出掐住他咽喉的姿势。
武贞锦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裴朗用力抓住:“娘娘不需要派人日日跟着微臣,因为只要娘娘愿意,臣永远是娘娘手中的一把利刃!”
武贞锦被裴朗眼中的执拗恫吓,被他言语中的笃定吸引,她此刻的震惊无所遁形。
常言道人心易变,她从未设想过谁会一直站在她身边,甚至早就做好舍弃裴朗的准备。可他如今一片赤诚,倒让她有片刻无所适从,下意识想要逃离。
武贞锦使劲抽回手,仓皇离开,徒留裴朗心满意足的望着她难得似少女般灵活的举止,轻声呢喃:“微臣的心意,终有一日,您会愿意看见吧。”
韩聿坐在池塘对面高处的暖阁中,将凉亭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裴朗抓住武贞锦的手时,他手中的茶盏被捏碎,吓坏了坐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懋宁。
懋宁抽出帕子,悉心为韩聿擦掉茶盏的碎渣:“皇兄,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一直心不在焉。”
韩聿始终不发一言,懋宁这才顺着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朝下望去,见裴朗和武贞锦举止暧昧,她不禁忧虑万分:“皇兄,她如今是咱们的母后,你难道还心存妄念不成?”
韩聿冷脸从座位上起身,留下一句:“听你的,本王这就去给母后请安。”
武贞锦头顶沉重的凤冠已有半日,赤玖一边替她拆发簪,一边忍不住吐槽:“这裴大人也忒大胆了些,大庭广众之下,也敢这般造次。”
“再冷静自持的人,也难免会有失控的时候。”
主仆俩说着体己话,自太医院疗伤后来凤栖宫伺候的老太监瘸着腿慢悠悠走进内殿,规矩行礼:“禀太皇太后,誉王殿下前来请安,现下在院外等候。”
武贞锦的眼皮狂眨了六七下,呼吸也沉重了些,她的身体下意识起身,却被赤玖按住肩膀,重新按坐在圆凳上:“小姐,您的发髻还乱着呢。”
武贞锦望着镜中人的满脸浓妆,这才意识到她此刻贸然出去见人有多么不妥。
还是赤玖未受干扰,替武贞锦吩咐道:“请誉王殿下去正殿稍候。”
韩聿在正殿呆了许久,情绪也变幻莫测,从一开始对武贞锦和裴朗暧昧而心生妒忌,到后来她久不出现时的出离愤怒,再到最后的近乡情怯。
他迫切的想见到她,可又怕见到她。
他怕她为他的死难过,又怕她为他的死而复生觉得困扰。
如今她已然站在了权力顶峰,得偿所愿,可她对他还残存几分情意?
武贞锦在屋内挑挑拣拣,先是换了一身未出嫁时常穿的粉蓝色衣衫,后来她仔细打量着镜中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怎么看怎么别扭,最后还是换上一身新做的深蓝色宫衫,如此沉稳的样式,才和她此刻的身份和姿态相称些。
赤玖见她十分失落,安慰道:“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武贞锦却恍然间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再也不是明媚天真的少女,即使勉强穿上旧时衣衫,也不再有当年的朝气和心态。
如今她和韩聿亦是如此,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费力找寻曾经的美好,也不过是白费气力。
武贞锦步履沉稳的走到正殿,径直坐到上首,俯视对面的韩聿,飞快的扫视一番,见他并无外伤,这才端起茶盏掩饰眸中纷繁情绪。
韩聿本以为这次相隔以久的重逢会让他们二人再无芥蒂,她会凑上前来问一问他究竟如何死里逃生,或是干脆扑进他怀中,与他互诉衷肠。可她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坦然,似乎全然不在乎他的死活。
韩聿的心死了,跌落山涧时他都不曾这般绝望。
他那么迫切的重回胥朝,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不过是想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想成为她的助益,想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可一切都事与愿违,她此刻高高在上,哪里还顾念半分旧情。
屋内静悄悄的,明明两人有满腹的话想说,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时间逐渐流逝,韩聿终是不再奢望,起身跪地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武贞锦霎时红了眼眶,想俯身去搀扶韩聿,却不得不顾及着满宫的宫女太监,语气生硬道:“皇儿平身。”
这短短两句话,将他二人心的距离隔出千百丈。
韩聿落座,不自觉攥紧双拳,既然她只想跟他客套,他又何必展露那颗她毫不在乎的真心。
“父皇殡天,儿臣远在千里之外,未能在灵前尽孝,实在愧为人子。听闻母后亦受了伤,不知母后如今凤体是否安康?”
这样的对话,字字句句犹如剜心之刑,武贞锦早已筋疲力竭,无力再应对这般冷静的韩聿,只想尽快结束这次请安,留她一人平复心绪。
“本宫无碍,劳皇儿挂心。今日登基大典耗神费力,现下本宫身子乏累,不如皇儿先退下吧。”
韩聿见武贞锦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越发怒火中烧,可他终是强忍下所有情绪,平静跪安:“母后留心凤体,儿臣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摄政王政务繁忙,倒也不必日日前来。”
韩聿面色一僵,声音似冰雪般冷:“百善孝为先,给母后请安,是儿臣的职责,儿臣不敢懈怠。”
武贞锦拧不过他,只得摆手投降:“罢了,随你。”
韩聿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跪在武贞锦脚边,撩动衣袍下拜时,似是不小心,他的手擦过武贞锦露在绣鞋外的脚背,武贞锦的身子不禁一颤,一双脚想要后撤,却怕她动作太大引起屋内宫女们的注意,只得忍耐下来。
韩聿见她的脚未挪动分毫,这才气顺了些,起码比起裴朗,他还是要更胜一筹。
“皇儿这是为何?”
“儿臣想请母后做主,将儿臣曾经的皇子府赐还给儿臣,儿臣不愿迁居他处。”
那里有你我所有美好的记忆,我不愿舍弃。
武贞锦隐约察觉出韩聿的心思,规劝道:“皇儿,新帝登基,一切都焕然一新,你换个住处,总好过沉溺过往。”
“儿臣念旧,望母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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