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户部

半月时光,一位身着青色棉布长衫、身形瘦弱的少年,沉默地跟在承琊侯府长随身后,走进了户部度支司的大门。

他面容普通,脸色略显苍白,眼神低垂,带着几分不合年纪的沉静,与初入官场的局促格格不入,这便是“沈砚”。

这段时日,萧景和派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和一个曾混迹三教九流的门客。

老嬷嬷负责改造她的形貌,用特制的、略带青灰色的脂粉均匀涂抹脖颈、手背等裸露处,掩盖女子肌肤的细腻白皙,营造出少年人略带风霜的质感,用细布束胸,模糊身体曲线。

而门客负责教导她言行举止顺带教一些偏门。他教她如何压低声线,使其听起来清亮却不失少年感,如何迈步、拱手、行礼,摒弃女子的柔媚,展现少年的青涩与拘谨,甚至细致到吃饭、喝茶、走路的姿态,都必须从头学起。

“沈公子,记住,您现在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脊梁要挺直,眼神不能飘忽,也不能过于大胆直视贵人,要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又带着点家道中落的落魄和谨慎。”门客一遍遍纠正。

萧景和亲自来看过一次,围着改造后的沈清澜转了两圈,微微颔首:“形似了,神还差些。记住,你现在是‘沈砚’,你的底气来自你的算学本事,而非其他,要谨言慎行,藏拙露巧,接下来我会找人教你必要的礼仪官话,熟悉户部文书,也要熟记一些权贵高官。”

就这样她成了如今的他。

这割裂,既是保护,也是她真正自由的开始。

周永主事接到侯府关照,面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将沈砚引至靠窗一张积满灰尘的桌案前。

“沈书办年少有为,侯爷举荐,必是不凡,这些漕运旧年账册,便劳你费心整理核对了。”周永指着墙角堆砌如山的卷宗,语气温和,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审视,一个侯府塞进来的“关系户”,多半是来混资历的。

“是,周大人。”沈砚低声应道,声音略带沙哑,是刻意模仿的少年音调。

她安顿下来,默默整理桌案,取出那副木框算盘,周围同僚或好奇打量,或窃窃私语,她皆充耳不闻,很快沉浸入数字的世界,指尖拨动,算珠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一个算账的少年,在户部并不稀奇。

度支司的日子平静如水,却又暗流汹涌。

沈清澜依旧每日埋首于漕运旧账,珠算声不绝于耳,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将惊人的计算能力隐藏在看似笨拙的算筹摆弄和时不时的“请教”之下,周永主事见她进展“缓慢”,且态度“谦卑”,最初的警惕稍稍放松,只当是个有点小聪明、但不足为虑的关系户。

同僚们见她孤僻,也乐得不与她打交道。

这日晌后,她抱着几卷核算完毕的账册,欲送往周永值房核对用印,行至廊下,却听见旁边闲置的茶房内传来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夹杂着男子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

“刘员外郎,你这步棋,可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了。”

她脚步未停,目光却下意识瞥向虚掩的房门缝隙,只见那明男子斜倚在榻上,指尖拈着一枚双陆棋,对面坐着的是度支司一位姓刘的员外郎,额角已见汗。

“陆大人棋艺高超,下官、下官认输。”刘员外郎声音干涩。

陆听舟轻笑,将棋子一抛:“承让,那京郊的三十亩水田,明日我便让人去接收地契。”

沈清澜心头微动,三十亩水田,竟作赌注?,这人她倒知道,却未见过,此人便是户部侍郎陆听舟,朝野上下皆知的“纨绔贪官”,仗着祖荫和圣眷,行事荒唐,贪墨之名昭著,只是没想到,他的“贪”名,果真不虚。

她正欲快步离开,陆听舟却似有所觉,目光转向门口,恰好与她的视线一触,他桃花眼微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沈清澜立刻低头,加快脚步。

就在她与之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沉带笑的声音,如羽毛般轻轻搔过她的耳膜:“沈主事的新算具,有点意思,改日赌一局?”

沈清澜背脊一僵,脚下未停,只当未闻,抱着账册匆匆离去,心中却不免多想,陆听舟这人看似荒唐不羁,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锐利,像一只盘踞在网中的蜘蛛,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而她,绝不能成为他的猎物。

她将核算好的账目交给周永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大人,下官核对时发现,景和元年有一笔漕船修缮款项,与工部存档的物料清单似乎有些微出入,不知是否需与工部复核?”

周永接过账册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笑道:“沈书办果然心细,不过陈年旧账,各部存档难免疏漏,些许小出入,不必惊动工部了,按户部存档为准即可。”

“下官明白了。”沈清澜垂眸,周永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笔账,问题就在这“微末”的出入里,她不再多言,恭敬退下。

夜色如墨,户部衙署静寂无声。

沈清澜并未回侯府,而是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度支司值房,白日里周永的阻拦,让她确信那笔景和元年的款项是关键,工部的物料清单,她必须亲眼看到。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用黑布蒙面,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萧景和派来教导她的那些人,不仅教了她识人以及官场礼仪,也教了些许隐匿身形、撬锁开柜的“偏门”技巧。

档案库的锁并不复杂,她屏息凝神,用特制的细铁丝拨弄片刻,锁芯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

库内充斥着陈年纸墨和灰尘的气息,她凭借白日的记忆,快速找到了景和元年工部移送的相关卷宗,就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她飞快地翻阅。

找到了!那份漕船修缮的物料核准清单。

与她核算的户部支出账目两相对照,她的心沉了下去,工部核准的物料数量,远比户部实际支出的要少!中间巨大的差额,被一笔“应急采买、特事特办”的模糊批示掩盖了,而批示的印章,属于当时一位已致仕的户部侍郎。

这不是小出入,是贪墨!而且手段相当高明,若非她能将不同部门的档案进行交叉比对,极难发现。

她迅速将关键信息默记于心,正欲将卷宗复位。

“嗤!”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沈清澜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就地翻滚,一枚闪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飞镖,擦着她的耳畔钉入她刚才站立位置后的木架,入木三分!

有埋伏!

她不及起身,第二道、第三道破空声接连而至,封住了她左右闪避的空间。对方是要她的命,危急关头,她猛地将手中卷宗向侧方掷出,吸引对方注意力,同时身体向相反方向急滚。

“噗噗!”飞镖尽数没入卷宗之中。

借着这瞬息的机会,沈清澜看清了袭击者,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身影,如同鬼魅,手中正扣着新一轮飞镖。

她手无寸铁,退路被封,档案库空间狭窄,避无可避!

眼看黑衣人手腕一抖,寒光再现。

“哐当!”

档案库的窗户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木屑纷飞中,一道绯色身影速度快得只余残影!只见他衣袖一卷,袭向沈清澜面门的几枚飞镖竟被他尽数收入袖中!

“哪来的宵小,敢在户部撒野?”陆听舟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立于沈清澜身前,依旧是那副松垮官袍,桃花眼却寒光凛冽,锁定着黑衣人。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会是陆听舟!他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毫不犹豫,转身便欲从门口遁走。

“想走?”陆听舟冷哼一声,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手中那几枚刚接住的飞镖已激射而出,直取黑衣人后心要穴!

黑衣人听得身后风声,慌忙闪避,虽避开了要害,肩腿处仍被飞镖划伤,闷哼一声,速度却丝毫不减,撞开门扉,消失在黑暗的廊道中。

陆听舟并未追击,他转身,目光落在刚刚从地上爬起、仍心有余悸的沈清澜身上。

月光透过破窗,照亮她蒙面的黑布,以及那双即便在惊恐中也依旧沉静的眸子。

“啧,沈主事,”陆听舟踱步上前,俯身,几乎与她鼻尖相对,他伸手,轻轻扯下了她的蒙面黑布,露出那张平凡却难掩惊愕的脸,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语气玩味,“夜探档案库,你这小书办,当得可真是别致。”

沈清澜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看到了!不仅看到了她夜探档案库,还可能看到了她翻阅的卷宗!

她强自镇定,避开他过于迫近的视线,低声道:“下官、下官只是白日有些疑问未解,想来查证一番。”

“查证需要蒙面撬锁?”陆听舟低笑,气息拂过她的额发,“还需要劳动‘影煞’的人亲自来灭口?”

影煞?沈清澜心中一寒,她听门客提过,那是江湖上知名的杀手组织,价格高昂,专接灭口、刺探的脏活。对方为了掩盖这笔旧账,竟不惜雇佣影煞!

“下官不知什么影煞。”她咬死不认。

陆听舟也不逼问,直起身,环顾一片狼藉的档案库,目光在那几枚深入木架的飞镖上停留片刻。“看来,你这‘新算具’算出来的东西,扎到某些人的痛处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被飞镖扎穿的工部卷宗,随手翻了翻,正是景和元年漕船修缮那份。

“工部核准,户部支出,嗯,这差额,够养一支私兵了。”他漫不经心地点评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让沈清澜遍体生寒。他只看一眼,便洞悉了关键!

“陆大人。”她声音干涩。

陆听舟将卷宗丢给她,桃花眼微眯,看着她:“沈砚,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我现在就去敲响登闻鼓,将今夜之事,连同这卷宗,一并呈报陛下,不过,你猜,是你这个夜闯档案库的小书办先被灭口,还是那些幕后黑手先倒台?”

沈清澜脸色白了白。

“二、”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跟着本官,把这事,换个法子慢慢玩。”

沈清澜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眼中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猎手的幽光,他要她投靠他?

“下官是承琊侯举荐。”她试图搬出萧景和。

“萧景和?”陆听舟嗤笑一声,“他把你丢进这狼窝,可没给你配够护身的甲胄,今夜若非本官恰好在隔壁喝酒,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恰好在隔壁喝酒?沈清澜根本不信,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卷宗,指尖冰凉,陆听舟抛出的选择,看似是生路,实则是另一个深渊,萧景和要她做孤臣,做暗处的刀,陆听舟却要她站到明处,成为他棋盘上的子。

就在她心念电转,难以抉择之际,陆听舟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入她手中。

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中间却嵌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玄铁,上面刻着一个细小的“舟”字。

“拿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影煞一击不成,未必会罢休,戴着这个,至少在京城,寻常宵小不敢动你。”

他顿了顿,看着她震惊的眼神,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别多想,京城的水,深得很,你这小身板,可别先淹死了,本官只是觉得,你这把好算盘,要是就这么折了,怪可惜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从那扇破开的窗户跃出,沈清澜握着那枚犹带他体温的玉佩,站在狼藉的档案库中,心乱如麻。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已是三更。

她看着手中的卷宗和玉佩,知道平静的日子,从今夜起,就彻底结束了,而她,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是继续做萧景和黑暗中无声的刀,还是踏上陆听舟那艘看似更加危险的船,或者,在这两者之间,走出一条只属于她沈清澜的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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