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幅刺眼的画面,至少对她而言是刺眼的。刘从俭提笔站在书案之后,正凝眉看着案上的东西,而秦秋则垂首站在一旁研墨。此时一抹斜阳打在秦秋身上,碧霄竟觉得她的气质出众起来,对,书卷气,碧霄心里一酸,凝晖轩内,只有秦秋识字。
“大人,您才从衙门里回来,先歇息片刻吧,这些吃——”一个“食”字还卡在碧霄的喉咙,刘从俭已经十分不耐地说道:“东西放下,你出去吧,这儿有人伺候。”
秦秋在心里默默叹气,碧霄该是彻底想歪了,不用抬头她都知道碧霄射向她的眼神含着刀片。
几乎是在小书房的门重新被阖上的瞬间,秦秋身旁的人就放下笔离开了书案,留下一句:“写得很好,继续。”
秦秋无暇多想,忙又重新奋笔疾书。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秋才放下手中的笔,看向闲适优容地坐在不远处的人。
“大人,婢子写完了。”
“这么快?不到一个时辰!”刘从俭的眼底微微露出少许震惊。
但是秦秋早有准备,这是她的策略,为了表示默写账册的艰辛不易,她早就想好了,最近的元贞十年可以写快些,越往前的就得越慢,还得越粗糙,要让刺史大人觉得一百两银子物有所值。
秦秋垂眸说道:“元贞十年毕竟才过,婢子记得清楚些。只是,婢子只能将与泽裳阁来往的大客户账目回忆个大概,还望大人恕罪。”
刘从俭早已经放下手中的茶盏和书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案前,将眼前的十数页纸张匆匆扫了一眼,露出些许满意之色,被秦秋眼尖地捕捉到了。
满意就好,明日默写时就加一刻钟。秦秋暗暗计划着,忽然,她又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碧霄和青梧的反应提醒了她,她斟酌着词句,问道:“大人,婢子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刘从俭已经拾起元贞十年正月那一张纸,从头看起来,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应道:“何事?”
“默写账册这事,大人昨日交待不许让第三人知道——”
“你泄露给旁人了?”秦秋话未说完,刘从俭已经抬眼看向她,露出狠厉之色。
秦秋急忙解释:“并没有,婢子只是担心今日在小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凝晖轩院内众人皆知,若有人问起,婢子该作何说辞?再就是,就是,这事若传到……二夫人那边……”秦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刘从俭怀疑是二房销毁了账册,那他如今这番举动,二房很难不起疑心。
刘从俭缓了脸色,沉吟片刻,对着秦秋微微颔首,道:“你果然心思缜密,适合当个账房。”
“大人谬赞。”秦秋松了一口气。
“你说的在理,凝晖轩若有旁人问你,你就说替我研墨,我悼念亡妻,要在小书房写祭文,你是我妻生前器重之人,我喜欢你在一旁与我说起她的一些旧事。至于旁的,我自会有说辞。你只记着,任何人问你都是这个回答。记住了吗?”
“记住了。”
秦秋走出小书房的时候,就明白了,刺史大人要睹人思人,怕是要暂时利用她来挡刀了,一想到碧霄和青梧,以及这事有可能惊动当家的二夫人,甚至老夫人,秦秋就觉头疼,善始善终吧,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百两真的不好赚。
次日,朗州城州府衙门的书房之内。
刘从俭将手中的十数页纸递给身前的年轻人,道:“你看看。”
萧举年双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惊诧地问道:“这是泽裳阁元贞十年的账目?”
刘从俭点点头。
萧举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颔首说道:“虽不尽详细,但是这些数前后倒是都能对得上,这么看来,泽裳阁确是赚钱的,只是,大人前几日说原账册已被销毁,府里的两份都被换了,这些,又是从哪儿来的?”
刘从俭面上仍是冷峻之色,道:“这你别管,你只需告诉我,这些账目可有法子核实?最好能取到一些凭证。”最重要的就是求证,真凭实据的证。
萧举年点点头,道:“这账册里所列举的几个大户,多是朗州本地的商户和官眷,待我细细暗访,应是不难。只是这卢家商行,卢家商行的订货都是直接发往泉州和京城,我与卢家之人并无往来,怕是有些难度。”
“卢家商行的暂且不管,待我想想别的法子。你且先去查证其他的。”
“是。”萧举年抬脚要走时,忽然又问道,“除了元贞十年的,大人可还有别的?若是来往的大客户都是那么几家,卑职索性一并去办。”
“明日给你元贞九年的。四日后将元贞六年至十年的账目都交到你手中。”
萧举年心里隐隐生出一个猜测,看样子刺史大人是找到了看过账册的人,自己手里的这些是默写出来的。可是元贞六年到元贞十年?萧举年不由暗暗佩服,这记性非常人能及啊!他又端详了一下手中字迹,从笔力来看应是名女子,可是笔锋又有两分狷狂之象,萧举年不由对这默写账册之人生出了好奇之心。
被他好奇之人,今日破天荒地睡了一个懒觉,凝晖轩眼下没有主母,也没有管事姑姑,是以丫鬟们只要不把差事办砸,偶尔起得迟了些也不会被人说嘴。
说是懒觉,其实也不过只晚了小半个时辰,这在以往绝对是小事一桩,可是她昨日才与刺史大人单独在小书房待了近一个时辰,今日恰巧就起晚了,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不就浮想联翩了!
于是,在秦秋用过早饭、继续在窗前抱膝闲坐时,有人坐不住了。
“秦秋妹妹。”碧霄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柔声唤道。
秦秋忙往一旁让座。她们这些丫鬟睡的都是大通铺,这炕上地方宽敞得很,可碧霄非得挤在她身旁坐了,将点心往她身前推了推,道:“这是老夫人才赏的,妹妹尝尝。”
来了,刺探底细的来了。秦秋配合地伸手拿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等着碧霄发问。
“昨日,大人为何留你在书房?”碧霄见秦秋吃了半块点心,才开口问道,问完,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水。
秦秋索性将剩下半块也先噎下去,伸手去抓炕桌上的茶壶,碧霄忙体贴地帮她倒了半碗茶,喝茶的空隙,秦秋又瞄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衣角,嗯,很好,青梧也在,她就不用酝酿两遍了。
放下手中茶碗,秦秋对上眼前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她收拾了一下心绪,面上慢慢浮现出哀伤之色,叹道:“碧霄姐姐也知道,夫人在世时,常常叫我去小书房伺候。”
“唔,除了夫人带来的人,就只有妹妹识字,夫人器重你也是应当的。”碧霄话中的酸涩十分明显。
秦秋继续哀戚地说道:“下月是夫人的周年祭日,大人说他近来常常梦见夫人,梦见与夫人在小书房下棋、读书……”
“啊!”窗内外,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秦秋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似在拭泪,继续哀声泣道:“大人想念夫人,昨日想写一篇祭文,不知怎的想起夫人生前提过我几回,便觉得既是给夫人写悼词,将我唤去研墨更虔诚些。”
秦秋说完,屋内屋外同时安静了许久,半晌,才听碧霄轻声问道:“只是研墨?”
“大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夫人的往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我也只能支支吾吾地应和两句而已。不过大人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只是想寻一个夫人生前略亲近的人,放在书房而已。”
“这样啊,我晓得了。”碧霄轻飘飘地留下这句,黯然地走了。
秦秋轻舒一口气,心道,这下可以好好干活了。
凝晖轩众人惊奇地发现,今日院内格外安静,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碧霄兀自坐在房中一会神伤一会垂泪,而青梧则是痴痴地望着院中的花花草草,二人今日竟是一句也没拌嘴。如此安静,对秦秋而言正好,她的脑中在飞速地过着一行行账目。
直到刘从俭在申时如期归来,才打破了这份平静。
刘从俭发现,他今日一跨进院门,迎面就站着两个人,两个在他跟前待了十年的人,二人的眼神如出一辙,如痴如慕如怜,他心头忽然闪过疑问,秦秋这丫头到底是怎么说的,为何青梧、碧霄二人的眼神如此……如此饱含情愫?
“大人,可要……”又是碧霄抢先开口。
“送些吃的去小书房,还有,把秦秋叫来,给我研墨。”刘从俭说完,不理会二人的眼神,径直往东行去。
“大人,婢子也会研墨的。”碧霄的声音带着祈求。
“不必,叫秦秋过来。”刘从俭头也不回地越过她。
秦秋从后罩房拐出来时,与青梧碰个正着,对方红着眼,瞪了她两眼,经过她身旁时,还不忘将手中帕子一甩,“哼”了一声,秦秋无奈地继续闷头前行,在跨进小书房时,又被碧霄如怨似泣地眼神从头到脚扫视了两遍。唉,这才第二日呢,秦秋心里叹道。
更奇怪的是,秦秋今日在默写账册时,明显感受到来自刺史大人探究的目光,这三人的眼神交织着在她脑中闪烁,可想而知,秦秋只能奋笔疾书,在半个时辰又一刻钟之后,如释重负地搁下笔,道:“大人,元贞九年的写好了。”
“唔,放那,退下吧。”刘从俭一面说一面向着书案走来。
秦秋忙行礼告退,就在她快走到门边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问:“今日可有人找你打听小书房的事?”
“只碧霄问了。”青梧确实没问,秦秋严谨地答道。
刘从俭挑眉,道:“你如何说的?”
“大人近来思念夫人,常忆与夫人在书房闲话,又念及婢子常在此间伺候夫人,故召婢子于此研墨,以奠故人。”
这么说来没甚毛病,刘从俭微微皱眉。
秦秋似乎明白对方在疑惑什么,忙补了一句:“碧霄应是被大人的深情感动。”
甚好,若是传到母亲与旁人那儿,他们应是更能相信他不愿续弦的真心,便能稳住二房。刘从俭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秦秋可以离开了。
名字由来:
萧举年:年不可举,时不可止(举年二字志向远大,要倒反天罡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