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姐姐,走,咱们去园子里寻个暖和的地方等着。得让你好好瞧瞧那位郭二姑娘是怎生个美人!她们都说我扯谎,你得去帮我作证。”鹊儿蹦到秦秋面前,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就往外走。
秦秋好笑地看着她,道:“你怎不跟着她们去和熙堂?”
鹊儿撇撇嘴,道:“和熙堂哪儿能轮到着咱们啊!你放心跟我出门去吧,青梧姐姐和碧霄姐姐已经随着大爷去和熙堂请安了,各房的主子们这会儿都在和熙堂呢,今日逛园子不算偷懒!”
秦秋只好无奈地由着她去。
只是二人一脚才跨出远门,就与刘从俭迎面撞了个正着。鹊儿被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行礼,秦秋亦忙垂眸福身。
刘从俭皱着眉头,看着寂无人声的院子,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火气:“凝晖轩的人呢?就剩你们两个了?”
两个守门的婆子和两个没出去的丫鬟闻声立时上前,不知刺史大人为何忽然折返回来,几人都有些手足无措。秦秋正垂眸暗忖,这位大人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明明是他带了一批人去和熙堂请安,这会儿又嫌人不在?
“谁会研墨?”刘从俭冷声问道。
几人的眼神齐刷刷地射向秦秋,秦秋这下明白葫芦里是什么药了,又有银子等着她赚。秦秋压了压嘴角,恭声说道:“回大人,婢子秦秋,上月你为夫人写祭文的时候,是婢子在书房伺候的。”
“唔,我想起来了,是你。既是会研墨,随我来吧。”刘从俭随意地瞟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点点头,一扭头一转身又往外走去。
秦秋愣了一下,不是去小书房吗?
鹊儿在身后推了她一把,低声催促:“秦秋姐姐,快跟上。”
正思院坐落在刚进二门、通往正院的路上,素日被刘从俭当成书房和议事之所。
这日,守在正思院门外的小厮,先是见萧录事说要拜访刺史大人,等候在此,片刻之后,又见大人步履匆匆而来,身后,嗯,身后还跟着个丫鬟,看其妆扮,应是府里的二等丫鬟,那小厮颇觉好奇,便瞧瞧多看了两眼。嗯,不是以往跟在内宅主子们左右的那几个姐姐,想来是个粗使丫鬟。那小厮收回目光,不再探究。
秦秋一路跟在刘从俭身后,心里早九转十八弯地冒出许多猜测,无一不跟泽裳阁的账册有关。按着大夫人在世时的苦心经营,若不出意外,泽裳阁今年的盈利至少是一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了“一千余两”,这背后昧下的银两,几乎是刺史府近两年的花销了!秦秋缩缩脖子,也不知是被冷风冻的,还是细想之下吓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重些一个轻些,大人这是将人带来了。
萧举年整了整衣襟,垂手肃穆地站着。“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萧举年没有立时抬眼张望,而是恭敬地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他眼角余光掉落之处,先是掠过一角孔雀蓝的织锦衣袍,而后再是一截青灰的裙摆、上罩着绛红色的棉袄。年关将近,刘母喜欢府里的年轻丫鬟们穿鲜亮的颜色。萧举年今日在后院所见之人,不是红就是紫。
刘从俭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坐定,才用下巴轻轻一点,道:“这是府里的丫鬟,泽裳阁的账册有何疑问,你就问她吧。”
萧举年忙抽出袖中藏的几页纸,环顾左右,走到一旁的高几边上,将手中之物在那茶几之上摊开,秦秋只得走过去。
萧举年趁着人还没走到跟前的这间隙,暗中打量着秦秋。眼前的姑娘,五官并没有惊艳到他,事实上,她的长相再普通不过,跟他今日路上遇着的所有人相比,她只能算五官端正,可就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姑娘,竟然默写出了过往五年的账册,他心底不由地再次升起敬佩之情。感慨之间,秦秋已到眼前。
萧举年忙收敛心神,问道:“姑娘,这账册我有几处不明,还请赐教。其一,这位定远将军吴夫人,她府里一众人等的衣料都是在泽裳阁采买的,最多的一年八百匹,最少的一年也有五百匹,可是我看这账目,为何每年她都只付二百两银子?赊欠都是一年一清,挂账似乎也没有五年不结的道理?”
秦秋唇边有一闪而过的笑意,她轻声说道:“这位大人既注意到了这一处异常,想必也发现了另一处,泽裳阁有一家江南客商,供应生丝的,每年的供货,他家的价格都比另两家低两到三成。”
萧举年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道:“你的意思是?”
“正是。”秦秋点点头,道,“那家客商是吴夫人牵的线搭的桥,是她本族的一个远亲,每年吴夫人那二百银子之外的货款,都是这家客商折补的。”
萧举年忙默默记下,又开口问道:“还有这处……”
刘从俭昨夜走了困,没睡几个时辰,今日又早起主持族中腊八祭典,此时书房中的四个炭盆烧得熊熊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那二人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讨论账目,那些带着银两的声音伴着屋里的炭,竟有些暖风熏人醉的意思,像给他助眠一般,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他竟手倦抛书,朦朦胧胧合了眼。
等萧举年把疑惑都解开,已过了近半个时辰。二人同时闭了嘴,刺史大人轻微的鼾声便格外清晰。
秦秋愣了愣,她可没那胆子把刺史大人喊醒,只好求助地看向萧举年,道:“这位大人,您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也是这一抬头的功夫,萧举年才第一次看清了秦秋的眼眸,沉静如古井,幽深如渊潭,他又忆及二人方才的对话,猛然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紧张过,她说话的声音、语调从一开始就很平稳,对自己、对刺史都是一样的,这对萧举年来说是一种很不寻常的体验,也至让他的内心微微震颤。
萧举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萧家三代人,一代为奴二代平民三代官身,虽说他这九品小官在达官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但也是他们家那一片街头巷尾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多少在刺史府当差的旧识主动透出想结亲的意思,甚至街头的钱员外和马员外也对他示过好,更别说每次进府里给老夫人请安,府里那些不少小丫鬟的惊艳神色和窃窃私语。
而这位姑娘,他忍不住看向眼前的人,在与他讨论账册时,眼神清亮而自信,那是纯属于她在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上的从容,而此刻向自己询问是否可以走了,也只是单纯的疑问,眼神里丝毫没有透露出任何对自己这个人的好奇或是其他情愫。
秦秋见自己一句话问出口,对方不答,反而疑惑地来回扫视着自己,她也不解,莫非觉得自己不够恭敬?真麻烦!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位大人可还有旁的要问,若是没有,婢子可否先行告退?”
鬼使神差地,萧举年自报起家门来:“在下萧举年,是萧嬷嬷的孙子,如今在大人手底下做事,是州府衙门的录事。”
秦秋一愣,方才她进门时,刺史大人含糊其辞,特意不向他二人道明各自的身份来历,不就是因为账册这事乃是机密,将来就算有人问起今日之事,她也答不上来今日所见是何人吗?怎么,这位萧,萧录事,萧大人竟不能领会大人深意?
见对方仍目光灼灼地在等着她的回话,秦秋只好支吾着说道:“见过萧大人,婢子在后院当差。”
秦秋心里想着,大人召见她是以研墨之名,即便是二房怀疑也没有实证,可若是有朝一日二房因为泽裳阁的事吃了挂落、而又恰好知道为大人办事的萧录事见过“秦秋”,那她可就危矣!大人啊,你们是不怕,可她一个小丫鬟怕呀!在后宅,这些主子们想弄死她,或想磋磨她,甚至都不用暗箭,明刀明枪都够她受的!
萧举年愣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秋见他这样,索性也不问了,她默默地挪到门边,垂首站着,只等刘从俭醒来发话。
萧举年呆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又明白过来,她应是怕账册从她手中而来的事传出去,二房会因此对付她吧,毕竟,不论是刺史大人还是自己,二房想对他们下手可不容易,但是对她就不一样了!她一个在后院当差的丫鬟,二房想让她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是自己莽撞了,竟没有一个姑娘机灵!
萧举年再次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站着的人,她就那样站着,不卑不亢,像一棵雪后青松,奇怪,她的外貌和身姿明明再平常不过,可他的心底却有些异样起来,脸上也隐隐发烫。
所幸,刘从俭似乎在梦中感应到了二人的尴尬,适时地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书房里另外两个人都静静地站着,中间隔了数尺远。
“举年,问完了?”刘从俭看向萧举年。
“回大人,卑职问完了。”
刘从俭点点头,转向另一人,也许是因为刚睡醒,刺史大人的精明谨慎都还未归位,叫完“举年”之后,又道:“既如此,秦秋,你先回去吧。若有旁人问起,就说我的书僮今日家去了,我要写一封要紧的公文,唤你来研墨的。喏,这十两银票,赏你的。”
刺史大人唤出“秦秋”二字时,秦秋眼中难掩震惊之色,这两个字听在她耳里犹如晴天霹雳、冬日惊雷,她沉默地上前接过银票,再行礼告退,直至离开书房,她都没有缓过神来。只是麻木又飞快地迈出屋子,逃也似的向凝晖轩的方向奔去。
她不管,若有一日二夫人真出手了,她是替大人办事,也只能往大人身上泼脏水了!若真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碧霄会不会撕了她,唉!
时刻留意着秦秋的萧举年,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惊愕、茫然以及一丝,唔,咬牙切齿,他看着重新掩上的书房门,竟有些想笑,原来除了平静和镇定,她也有别的神情啊!大人也是没睡醒吧!秦秋,秦秋,秦秋背地里应是在破口大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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