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秦秋一进院门,鹊儿就迎了上来。她人生得娇小玲珑,一径扎在秦秋面前的阴影里,又探出半边身子往秦秋身后望去,见并无旁人,才拍着胸脯说道:“先前把我吓个半死,谁能想到大人会忽然回来。还好姐姐会研墨,否则大人该责怪咱们没用了。走,我给你留了好东西。”鹊儿一面说一面拽着秦秋回屋。
秦秋这时有气无力,有一个鹊儿在身边叽叽咕咕的,她倒是觉得好了许多,慢慢地恢复了不少心力。算了,且看吧,大人瞧着不像是不顾底下人死活的,若真到了那一步,应当不会弃她不顾。
“这是和熙堂今日赏的点心,碧霄姐姐带回来的,我费了好大劲才抢了四块,特意留着等你回来!”鹊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手绢,献宝似的双手托着捧到秦秋眼前。
秦秋心里渐渐回暖,脸上也有了笑意,道:“在书房站了半个时辰,连口水也没喝,我还真饿了,多谢你惦记我!”话说着,已动手捻了一块送进嘴里,又走到桌边倒了大半碗热茶。
鹊儿自己也捻了一块,二人对坐着闲话起来。
“秦秋姐姐,你不知道,咱们没去和熙堂可太亏了!”鹊儿一脸懊恼地叹道。
秦秋猛灌了一大口热茶,才抹嘴问道:“亏什么?点心吗?你放心,我过几日家去,给你带一包陈家点心铺的枣糕回来。”
鹊儿一听枣糕,先是欢喜地点头,而后又继续摇头,神秘兮兮地把脸往前凑,道:“咱们亏的可不只是点心!听说,今日萧嬷嬷领着她的孙子进府来请安,喜枝她们都瞧见了,哎哟哟,真是好俊俏的两个小郎君!咱们要是跟着一块去就好了,既可以一饱眼福,又可以领老夫人的赏,还不会碰上大人,你说,咱们是不是亏大了?”
鹊儿的眼里是满满的懊恼和可惜,秦秋默默地又咽下一大口茶水,心下叹道,鹊儿,真是对不住,我倒是见了其中一个,弟弟想必也差不多吧。她又摸摸衣襟处的银票,赏倒是也领了,只是——
一想到已经有第三个人知道账册出自她的手,秦秋就一脸怅然。两人托腮对坐着,各恼各的。
碧霄从她们身旁走过时,见到的便是二人愁眉苦思的模样。她略一思忖,就真当秦秋是因为没去和熙堂而懊悔,且看她这副模样,书房的差事想必也没讨着好,否则大人该赏她、她该欢喜才对。这么一想,碧霄嘴角轻勾,只轻轻地撇了两眼就径直回屋去了。
一跨进清冷的卧房,碧霄又笑不出来了,她今日见着了那位郭二姑娘。
往日也不是没听人说过,都说蜀地的姑娘肤色白皙,可她每日里瞧着二夫人,倒是跟她们也没甚差别,她以往只当那是夸大其词,可今日见了郭二姑娘,才知什么是肤白胜雪、姿容绝代!昔时她自视甚高,总以为自己温柔和顺、又容貌过人,大人总有一日会晓得她的好,可今日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她便觉自己面如黑炭、自惭形秽起来。
更何况,她忆及老夫人对这位郭二姑娘的亲昵,碧霄抿紧了唇,姐姐嫁了二房,妹妹倒也不是不能嫁给长房做继室。她听闻这位郭二姑娘性情有几分泼辣,且又读书识字、能言善辩,这样的人若当了凝晖轩的主母,比她貌美、比她能干,她还能有几分指望能当一个受宠的姨娘?
莫非自己真要等到过了年,被拉去随便配个小厮?等再过个几年,要么在这后宅里当个管事姑姑,要么夫妻两个被打发去乡下管些田地庄稼?
甘心吗?碧霄怔怔地坐在床头,看着镜子里的人。
青梧一进门就撞见碧霄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猜出了几分,嘴角一弯,道:“大人回来了,在小书房呢,碧霄姐姐不去书房外面候着?”说完,也不顾碧霄的反应,自己闷头翻箱子找东西。
碧霄看着她低头弯腰的背影,不禁问了出来:“青梧,你觉得这位郭二姑娘如何?”
“唔,郭二姑娘嘛,自是好的。”青梧头也不回地答她。
碧霄呆呆地看着她,这满院里若要寻一个人诉衷肠,最不该寻的就是青梧,她知道她一定会奚落她,她都能想到她那双丹凤眼刻薄地往上吊着的模样,可是,碧霄张着嘴,嗫嚅半晌,最终吐出五个字:“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青梧寻了一件半旧的袄子出来,抱在手里,这才转过身,看向碧霄。那双丹凤眼此时没有素日那般尖锐,连眼里的讥诮都少了三分。
碧霄喃喃说道:“郭二姑娘可不比大夫人,大夫人虽贤惠,可是与大人总是淡淡的,看着不像夫妻,可郭二姑娘不一样,她这般品貌,嫁了谁不会被捧在心尖尖上呢?若,若到了那时,这院里可还有你我一席之地?”
青梧一手叉着腰笑了,笑了一会,才道:“碧霄姐姐想什么呢?凭谁是这凝晖轩的主母,不都需要伺候的奴才?你我本就是丫鬟,谈什么一席之地?咱们至多不过从这个屋子搬到隔壁屋子,横竖这一排后罩房总是咱们住的。”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碧霄两眼,才又推开房门出去了。
碧霄抱膝坐着,久久回不过神,只有腮上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而清渊阁那边,郭母今日在和熙堂见了刘从俭,又被老夫人的热情感染,不免也生出了几分遐想。母女二人从和熙堂回来,懒懒地倚在榻上,郭母一面猜着刘老夫人的心思,一面时不时地看郭云喧两眼,直到郭云喧被看得不自在,似笑非笑地问道:“阿娘总看我作甚?”
没有外人在场,郭母也不藏着掖着了,开门见山地问道:“喧儿,你觉着刘刺史这人怎样?”
郭云喧轻笑一声,低头继续逗着怀里的白猫,这是和熙堂的猫,今日总往她脚下蹿,刘母见这猫喜欢她,当场便赏了她。
郭云喧轻轻地揉着这小东西的肚皮,缓声说道:“咱们来朗州的路上,偶听来往商旅提起,都说这朗州刺史是个好官,昨日进城时,看这街市繁华、百姓安乐,确也像那么一回事,今日见着,不承想还仪表堂堂,可惜了,可惜那位早逝的刺史夫人。”
郭母眼珠一转,看向女儿怀里的白猫,掩口而笑,道:“你倒是合了老夫人的眼缘,听和熙堂的下人说,她素日里很喜欢这只猫呢。”
郭云喧手下动作一顿,微微倾了身体,将那猫放地上一放,拍拍手,对上郭母的眼睛,笑说道:“阿娘,你别多想。依我的意思,刘老夫人想的绝对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郭母笑容一滞,她是信这个女儿的,这三年,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在大事上都是女儿做决断,甚至此次来朗州避祸,也是女儿先提出来的。郭母轻咳了一声,道:“我想什么你倒是知道?”
郭云喧挑了挑眉毛,也不点破,只道:“娘,你听我的,咱们呢,就在刺史府住个一年半载,等益州那家人歇了心思,咱们就走。至于走去哪儿,是回益州还是做旁的打算,你容我好好想想。只一点,这刺史府咱们只是来做客的。”
凝曦院内,郭云静亦是笑得一脸开怀。
马嬷嬷见状,忙上前凑趣道:“还是二夫人能干,今日当着合族亲眷的面,老夫人可是笑得合不拢嘴呢,直夸二夫人会理事!若不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和熙堂的东西哪能随随便便就给了咱们二姑娘?这是老夫人在给二夫人做脸呢!”
郭云静听着十分受用,心里熨帖得很,伸出一指隔空虚虚点着马嬷嬷,嗔道:“你这老货,惯会哄我!”
“老奴说的可都是大实话!春雪姑娘,你说是不是呢?”马嬷嬷说着话,脸上的褶子都恨不能开出一朵花来。
春雪不咸不淡地瞟了马嬷嬷一眼,才对着郭氏笑道:“老夫人今日是真欢喜的,不枉费夫人这些日子的操劳!”
郭云静和她们笑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一事,那笑顿时僵在脸上,她沉下脸问道:“我听说,大伯今日又带着那丫头去了书房?我让你二人去打听的事到底怎么个说法?”
马嬷嬷忙说道:“回夫人,老奴都打听过了,那丫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大爷身边的小厮近日也没听谁提起过泽裳阁,账房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夫人就放一百个心吧。”
郭云静显然不是很信这话,她又横了春雪一样,春雪亦忙说道:“奴婢也打听过了,凝晖轩的人都说秦秋只是去书房研墨,也没见秦秋额外得什么赏赐或厚待,想必是真与账册的事无关。夫人您想想,若是秦秋真知道泽裳阁的账册,大爷怎会一点赏赐都不给她?”
“可不是嘛!夫人就算不信老奴,也得信春雪呀。这丫头没那么大本事,翻不出花来,她只是因为会认两个字,又伺候过大夫人,才让大爷多看两眼罢了。”
“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郭云静摇着头,道,“还是得作速打发了她才好!我记得你有个娘家侄子,还没娶妻是吧?”
马嬷嬷和春雪同时心头一跳。
马嬷嬷的侄子,名唤黄三儿,春雪没见过,但是听过。
那黄三儿已年近三十,仗着马嬷嬷在二房得势,他自己也在外面吃喝嫖赌无所不至,还每日里挂在嘴边,说他不娶妻是因为府里往常放出去的丫鬟都配不上他。后院众人说起他,谁不是狠啐两口,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污了自己耳朵,谁的名字被他念上一句,都让人觉得恶心,这么一个癞蛤蟆——
春雪看向郭氏,眼底难掩恐惧,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夫人想干什么?本就是二房瞒了公中的银子,眼下不过是一点猜测,就想断了一个丫鬟的终身!一个丫鬟,丫鬟,哦,她自己也是一个丫鬟!春雪不寒而栗,她飞快地低下头,怕自己露出太多情绪,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自己……
马嬷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的侄子可看不上秦秋,她侄子看上的是木槿!他们全家计议过了,眼下二房管着家,可终究不长久,大房总是要迎进新主母的,惟有扒住老夫人才是上策。木槿人生得好,又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若是能娶了木槿,他们日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马嬷嬷尴尬地笑了笑,道:“我那侄儿,想娶个标致些的,秦秋嘛……”
郭云静多少也听过黄三儿的“大名”,她嘲讽地撇撇嘴,道:“你那侄儿还有本钱嫌人家?”
“夫人误会了,此事不好办呢。就算我侄儿想娶,秦家也未必会答应呀!老秦两口子可疼这个女儿了。再就是,咱们府里定下的规矩,丫鬟年满二十五岁可婚配,秦秋那丫头还早呢,还有两三年呢!”马嬷嬷连忙找补。
郭云静轻轻皱了下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你们先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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