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了两场秋雨,天气已然凉爽了下来,月隐云中,远山的轮廓被藏在雾里,叫人看不真切,像是墨水洇在宣纸上,潦草非常。
京郊白石客栈今夜无新客,只有一个小二守在大堂,看着暴雨发呆。
忽然,门被一人猛然推开,风裹挟着碎雨卷进屋内,吹熄了本就堪堪的烛火。
小二抬头向门口看去,推门之人恰巧摘下斗笠,露出姣好的容颜。
她发丝如瀑,唇若朱砂,眸中似有星辰入水,肤比凝脂更甚嫣然,虽无珠宝华贵覆身,但见清水芙蓉超然。
小二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女子身后的侍女叫他上一壶好茶,他才匆忙起身迎客,匆匆一瞥便望见了那女子用的伞上刻着一个“虞”字。
虞朝挑了一个靠里面的桌子坐上,侍女芙蕖立即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小姐,我们为何要绕远来着白石客栈,不直接回京?”
虞朝看向芙蕖,烛火映在她的眸中,熊熊燃烧,她道:“今夜此间恐有变故,我不放心,故来看看。”
虞朝自幼体弱多病,三岁那年,一场风寒更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京城的大夫都说她挺不过这一劫,偏在这时,一游方道士路过虞家,用一纸黄符将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虞家为感谢道士,特以千金相赠,可道士一文不收,只留下箴言,要想虞朝活过花信,必须在及笄前让她远离父母亲族,养在千里外的道观中,不见红尘。
虞家虽不舍,但也不敢不遵循,于是连夜将虞朝送往临安清云山上的清云观寄养。
今年,是虞朝及笄之年,十五岁生辰刚过,虞府便派了人,接她回京。
多年不见亲族,虞朝本应日夜兼程、马不停歇回府才是,可她偏偏绕了近五十里,来到了白石客栈。
非她不孝,而是她知道今夜此处会发生一件大事,而这件事会成为她一生不幸的开端。
虞朝之所以敢这么肯定,是因为她前世已经经历过这些了。
三天前,被满门抄斩的虞朝万万没想到自己再睁眼,居然会回到她刚回京这年。
从芙蕖口中,虞朝得知现在是嘉乐三年九月十九日。
虞朝对于这个日子很是记忆犹新,因为三天后,虞家二房长子、也就是虞朝的亲哥哥虞游川,会被人杀死在津州附近的白石客栈。
知道一切还来得及,虞朝立即改变路线,一面命侍女清荷带着清云观的玉牌去寻江湖义士帮忙,一面带着侍女芙蕖马不停蹄地赶到白石客栈附近早做准备。
今夜,就是自己一切不幸的开端,虞朝势必要改变它。
窗外,清荷已经带着十几名义士埋伏在白石驿周围;屋内,虞朝早在白日就偷摸着布置好了一切。
芙蕖自幼跟着虞朝,她知道自家小姐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小姐这般行事,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也不再多问,只是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死死地盯着前方。
暴雨将歇,白石驿陡然安静了下来,时近子时,桌上的茶壶早就见了底,可虞朝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二昏昏欲睡,原本对虞朝那点惊羡的仰慕消失得荡然无存,只盼着她能早点上去歇息,自己也能跟着打个盹。
突然,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这一次,门外进来两个男子,身上皆带着佩刀,步履沉稳,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姑娘真是神算!芙蕖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全身紧绷着盯着门口不放。
虞朝将手轻轻放在芙蕖手上,示意对方冷静,与此同时,她将目光投射到了为首之人的身上。
飞龙卫指挥使、晋源侯顾望津,怎么会是他?
虞朝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然炸开,呼吸都为之一滞。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此人在京中颇有盛名,有人说他黑白不分、手段狠辣,也有人说他心有丘壑、可当利刃,而在虞朝心中,她对于顾望津的评价,要复杂的多。
虞朝上一世与他只有过一次交集,那就是在虞府被抄家的那天。
那天漫天大雪,虞朝跪在雪地里,哭着骂他狼戾不仁、罪恶充积,必遭天谴,可他只轻轻一笑,说这世道颠沛,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智者与愚者之分,而至愚者,动情者也。
虞朝一时哑然,忽然觉得她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位背负千万骂名、也要坐到那高处之人的真实想法。
后来,有兵卒想要趁虞家落难,欺辱虞府女眷,顾望津直接挥剑砍了那名兵卒,道为国有功之族,纵有过,可杀之,不可辱之。
虞朝从回忆中抽离,开始思考如何应付今夜之事。
另一边,察觉到客栈内竟还坐着旁人,顾望津有些讶异,他望向坐在惺忪烛火之中的主仆二人,面露不善。
虞朝心里咯噔一下,迅速低下头,她很肯定,刚刚顾望津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上一世,根据津州府的说法,虞游川是在从军营回京的路上,被十三名私自回京探望家人的抚远军逃兵所杀,这其中从未提过有什么飞龙卫的事情,而现在,虞朝却亲眼看见,顾望津进了白石驿。
虞朝心里一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抚远军逃兵、飞龙卫、虞游川……
沈思安!
银瓶乍破水浆迸,忽然间所有的线索在一瞬间畅通无阻地流淌到了一起,虞朝有如醍醐灌顶。
相较于虞游川死于白石,同年京城中另一件事更受人关注,那就是失踪五年的皇长孙沈思安归京了。
先皇在世之时,原本有意让其长子继承大统,没想到大皇子被立太子不过一年,就因病殁了。
而其余六位皇子野心太过,先皇担心六子夺嫡,必定会发生手足相残之事,天下也会因此大乱,故立已故太子嫡长子沈思安为皇长孙,望其继承大统。
五年前,先帝驾崩,六皇子不甘沈思安即皇帝位,发动政变,沈思安在宫乱后下落不明,而五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以平乱之名除掉了六皇子。
天下既定,当今圣上在朝臣拥戴之下顺理成章登上帝位,改国号为嘉乐,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太平地过下去,没想到,五年后,有人在南方找到了消失已久的皇长孙。
沈思安身负先皇遗诏,他这一回来,当今圣上正统与否自然也会掀起一番新的讨论,到时候鹿死谁手,就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虞朝若是那位,恐怕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沈思安回朝。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沈思安还活着的消息刚传回京,他就遭遇了刺杀,险些没命。
一时之间,大楚境内,流言四起,有人说是昌宗担忧长孙归来后,会抢了自己的帝位,才如此歹毒,对自己的侄子痛下杀手。
朝中那些迂腐的文官,比起君主是否贤能,更在意君主是否正统,这样的流言一出来,大殿之前常有谏官长跪不起,让昌宗顾念亲情,放长孙一命。
其实这事昌宗还真是冤枉。
据虞朝后来所知,刺杀一事完全是沈思安自己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平安归京的同时,为自己造势。
果然最后,昌宗为了平息谣言,只能派出禁军,将沈思安迎回了京。
只是昌宗动不了沈思安,却可以拿其他人开刀,比如虞家。
其实这件事,和一向只忠于君主、不参与党争的虞家没有任何关系,坏就坏在虞游川身上。
早年间,先帝在世时,虞游川身为镇北大将军嫡子,曾做过八年的长孙伴读,和沈思安私交匪浅。
昌宗多疑,原本就多手握重兵的虞家多有猜忌,如今沈思安归京,他哪里还能坐得住?恰巧这时候京郊多有抚远逃兵流窜,岂不是天降良机?
大楚北境安宁还需虞家,昌宗不可能直接动整个虞家,但只是一个虞游川,他还不需要顾忌那么多。
虞朝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顾望津今夜前来,就是为了取自己哥哥的性命。
先下手为强,虞朝下定决心,手已经按在剑上,只是还未拔剑,她却又改变了主意。
上一世,那人一登帝位,就将虞家满门抄斩,纵然虞游川能逃得过今夜,那之后呢?
一想到那人,虞朝心中一阵疼痛,其余不谈,单论顾望津那句“至愚者,动情者也”,还真是没说错。
不过现在生死之间,也不是顾及儿女私情的时候,虞朝很快就从这样的情绪中抽离,开始分析形势。
先帝何其贤明?他死前将沈思安立为皇长孙,定是觉得沈思安有容人之量,在登上帝位之后,会留下几位皇叔性命。
既如此,对于有功之臣,沈思安是不是也不会像那位一样,为了稳固皇权,便灭人全族?
况且,兄长与沈思安有少年情谊,先帝让兄长作为长孙伴读进宫陪在沈思安左右,也是希望为沈思安培养自己的势力,换句话说,虞家是先帝留给沈思安的倚仗。
竹马情谊,沈思安当知兄长忠心护主,只有他登上帝位,虞家才能迎来真正的生机,否则以当今圣上多疑的血脉,就算不是那位登上帝位,而是其他皇子继承大统,虞家最终的结局恐怕都是一样。
几息之间,虞朝心中百转千回,她沉默不语,藏在桌子下的右手紧握着长剑,大拇指则悄悄将剑略微推离了剑鞘,正在她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大门突然又被一人推开,风雪吹来一片,然后被阻隔在门外。
清荷?虞朝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忧,难道说外面有了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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